四天前。沈知黎还在有条不紊地讲着尸检的结果,纪洛宸却再听不进一个字。云压得极低,沉沉天色与他的脸色几乎要融为一体。空气里泛着山雨欲来的潮润,他拧了拧眉心,触手一片津津湿意。
死亡时间是,四天前。法医轻描淡写的话音被放大了无数倍,像一列轰鸣的火车,狠狠地撞击他薄薄的鼓膜。纪洛宸转头,视线死死贴上周淮屿的背,手指痉挛般在兜里捏了又捏。
四天前的晚上。他遇见周淮屿的那个晚上。
一直攥着的手机突兀地震起来,纪洛宸浑身一凛,走开几步按下接通,嗓子却紧得说不出话来。
“喂,纪洛宸?dna的检测结果出来了。与样本吻合。
怎么回事儿啊,还带着血?”老贺笑嘻嘻地打趣,“该不会是你家猫偷跑出去挠了人,被找上门来了?”
“报案的就是那边小区的居民,早上遛狗发现的。
嗐,也不算什么正经小区,一共就两栋楼,住的都是年轻人。没办法,市中心买不起嘛。那卖房子的多能吹啊,什么小学商超地铁讲得天花乱坠,有鼻子有眼的。”
小警员大抵有些相声天分,介绍案情像讲贯口似的一套接着一套。周淮屿失笑:“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也不想啊,这不也倒霉上了贼船。”小警员哭丧着脸,“还以为过两年就好了,结果呢,到现在旁边这二期还是荒地。不说别的,想吃个外卖都没几家能送到的。”
“太惨了。”日常靠外卖续命的苏泱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摇着头心有戚戚。“我刚毕业那会儿也是。
住得老偏了,下班回去连口热乎饭都吃不着,好不容易熬到……呃,老大?”
旧日追思戛然而止,刑警队长如冷面阎王一般,扣住周淮屿的手腕像拖行李似的拉了就走。周淮屿猝不及防,被拽了个东倒西歪,跟踉跄跄地奔出几步才勉强找回平衡。
“纪洛宸?”
“——跟我走。”
雨,总是要落下的。
牧马人到底赶在暴雨前驶入了车库。纪洛宸熄了火却不下车,正襟危坐得仿佛在自言自语,只是声音沙哑得磨人:“你有没有……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周淮屿仍看着窗外,只在手心悄悄把素金戒圈拨了又拨。
纪洛宸咬牙,努力压下那股显而易见的暴躁:“我再问你一遍,你有没有——”
对方极轻地叹口气:“你想听我说什么?”
“别跟我兜圈子,周淮屿!”像火星撞上煤气,那声轻叹瞬间点燃了纪洛宸。他爆出一声怒喝,燎原的火瞬间席卷了车厢,气势汹汹地咬向周淮屿淡漠的侧脸。但只是片刻后,煤气忽地被拧上了阀,热浪一瞬间消失无踪,只在空气里拉出丝丝缕缕悲伤的余波:“……我都知道了。”
而对面的人垂着眼,看不出是什么表情:“既然你已经预设好了答案,又何必再来问我呢。”
“这是最后一次,周淮屿。”甫一进屋,刑警队长便将他按在门后,一字一句咬得扎实:“你现在主动说出来的话,我可以算你……”
他咽下一口唾沫,艰难地发出两个音节:“自首。”
周淮屿终于抬了头,面前是刑警队长微湿的双眼。
那是一汪湖水被搅碎了涟漪,影影绰绰重重叠叠,千头万绪聚在一处难以撇清。他看见他的痛心里夹着后悔,怀疑里掺着惋惜,失望里带着陌生。
雨落下了。周淮屿看见自己的身影。在对方的眼瞳里被淋得透湿。
从前种种纷至沓来,面前的人曾于漆黑深海里将他救起,也曾在炸弹嘀嗒中护他周全。他们心心相印,他们惺惺相惜,在德彪西的月光里,在百合花的香气间,那人曾如珠如宝地望着自己,虔诚许下一句永远。
永远。
他多希望那双眼瞳永远炙热,多希望百合花的香气永远清甜。所以只要拿出排练好的情绪,只要吐出斟酌过的托词,一根猫毛而已,有的是解释的办法真的吗?
“…是啊。是我。”他突然咯咯地笑起来,有几分天真似的仰脸望向对方:“那么老大,现在我算是,自首了吗?”
窗外啪地落下一声炸雷,雨势急如江河倾泻,刑警队长的脸在惨白的电光里阴晴不定地闪烁。周淮屿身体舒展,不躲不避地直视着他。
他那双眼是永远多情,永远温柔的。长而深的眼皮褶皱里像是藏着世间所有的婉转,如盈盈一水,似脉脉秋波。
但周淮屿犹嫌不够:“老大还想知道什么,凶器?手法?还是感想?我统统都说给你听。”
“——周淮屿!”
纪洛宸忍无可忍,狠狠将他贯在门上。后脑猝不及防撞上防盗铁门,周淮屿闷哼一声,精心描绘的笑容终于淡去两分。
刑警队长颤抖着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几乎是在哀求:“是不是有人陷害你?还是胁迫?没关系的,你说出来,只要你说出来我拼了命也会帮你……你说,周淮屿,你快说啊!”
他五指如钳。简直要陷进对方的皮肉里去。周淮屿任他摇晃,只有神情依旧冷淡如冰:“没有人胁迫我。”?
耳朵和大脑之间突然有了万重山脉阻隔,纪洛宸愣在原地,等那六个字翻山越岭,似乎用尽了一生的时光。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周淮屿,手指像被冻僵似的失了力道,眸光如风中残烛,一点一点地熄灭。在彻底陷入黑暗前的瞬间,他忽又咬紧了牙,一拳砸在墙上:“周淮屿,你是个警察!”
“——就因为我是个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