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晚了,大雨倾泻而下,雨中电急流光,雷鸣滚滚。老天爷哭了,哭得嚎嚎啕啕,这不平的怒吼声震慑着整座京城的夜空,似乎是在为那对吴家父子送行。
无辜的孩子还没有尝尽世间的冷暖就匆匆地走了,我永远也忘不掉他在绞刑架上的那双眼眸。行刑的那刻,孩子的衣兜里滚落下了一个蝈蝈笼子,笼子重重地跌在了台子上,里头的蝈蝈一瘸一拐地探着触角走出笼子,发出咕咕的叫声。孩子用仅有的那点儿力气盯着那只蝈蝈看,嘴角轻微地牵动了一下,似乎是在笑,那双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蝈蝈,直到眼眸深处渐渐丧失了所有的神采,变得黯淡无光。
……
离傅太医预估的日子还有小半个月,故而接生嬷嬷尚未住进府里来。而大奶奶为了给府里求子,从昨儿个大清早起就动身前往香山碧云寺烧香拜佛了,约莫要日的功夫才能回来。南方战事频仍,老爷这个兵部尚书不知道比过去要忙上多少倍,根本就没工夫顾及府上的家事儿,故而平日里很少能看见他的影子。白间要到城外的兵营里去检阅兵马操练的情况,夜里还要进宫上晚朝,与其他的几个内阁大臣一块儿商议朝事,时常要到次日早朝散朝后才能回府暂歇。
而公子也日日在前朝文渊阁内修书,通常都要到四更天过后才回。大奶奶这几天不在府上,齐布琛姨娘总算盼到了和儿子亲近一点儿的机会,这两日揆叙都养在她的房里。昨日我去给揆叙送小衣裳的时候,竟然撞见齐布琛姨娘亲自在给孩子哺乳。这在我们府上是很不合规矩的事儿,大奶奶若是知道了肯定是雷霆大怒。孩子有奶娘喂奶,轮不到自己的亲娘,想想也甚是可笑,真不知道是谁定出了这么一个破规矩。齐布琛姨娘心里很害怕,要赏我很多金银首饰,意思就是让我不要说出去,我没收那些东西,但跟她发誓一定不告诉别人。
晚膳后,少奶奶忽然感到身子不适,整个人动弹不得,额上止不住地冒汗,就连说话也要费很大的劲儿,即便是吐一个字都要喘着粗气儿。寒玉微微皱着眉,用帕子拭了拭少奶奶脸颊上淌下来的汗珠,看向碧桃,“快去把姨娘请来看看,是不是要生了?”碧桃听后一嗔,愣愣地点了点头,手上扯弄着帕子,嗖地转过身跑出屋门。
齐布琛姨娘听到消息立即赶了过来,她迈过门槛儿并着步子走到榻边,寒玉忙起身让她坐下。齐布琛姨娘紧蹙着眉头看了小半晌,而后掖了掖少奶奶身上的被子,转身看向寒玉,“安总管呢?”寒玉道:“方才看见在账房里,我这就去叫来。”齐布琛姨娘想了会儿,“别叫到房里来了,让他立马动身赶到城南去,把那两个接生嬷嬷给请到这儿来,这样子是要临盆了。”寒玉福了福身,接过碧桃递给她的雨伞飞快地冲出门外。
忽然间,耳边又是一阵惊雷炸裂的声响,隔着窗格子上糊的白纸能看到外面那道耀眼的亮光从天上直劈到地面,瞬间把屋外震得如同白昼一般。我身子猛地一颤,还没站稳,见贵喜披着蓑衣歪歪斜斜地冲进房门,蓑衣上的雨水顺着边儿一滴滴直往下淌。我顺势接过他手里的灯笼放到一边,又赶紧拿了块干毛巾递给他。贵喜接过毛巾擦了擦脸,而后迈出门槛儿将袖子里的水往外挤了挤,边挤边说:“你说邪乎不邪乎,这宫里头又有三间房遭了雷劈,文渊阁最东边的那进也走了水,烧了好几十卷书,爷那些……”
正说得起劲儿,齐布琛姨娘倏地站起来,快步从里进踱着步子出来,走到贵喜身边又往少奶奶的榻边看了看,转过身子将贵喜拉到一旁,瞪着眼珠子道:“你大呼小叫些个什么,惊动了大少奶奶你担待得起吗?”贵喜一惊,赶紧站好,讪讪地低下头不说话,齐布琛姨娘叹了口气问道:“大爷呢?”贵喜用袖子擦了擦下巴上的水珠,“回姨奶奶话,从宫里回府的道上一路上都积了水,马车趟不过,爷又不放心,差奴才回府来瞧瞧。若是少奶奶这儿有了动静,就让奴才弄匹快马过去,爷他立马就赶回来。”
“姨娘。”
贵喜话音未落,少奶奶吃力地撑起身子看向这儿,低喊了几声。齐布琛姨娘心里一急,忙提着步子走到榻边去扶住她的身子,“可不能乱动。”少奶奶闭着眼睛点了点头,喘着气儿道:“我没事儿,外头电闪雷鸣的,道上又滑,叫爷……千万,千万别这个时候回来。”齐布琛姨娘顿了顿而后看向贵喜,“你这就赶回去想方儿让爷留在前朝,等雨停了再回。”贵喜应了声“嗻”,说话的功夫就没了影儿。
贵喜前脚走,寒玉后脚就赶到,齐布琛姨娘扶少奶奶在榻子上躺好,起身问寒玉,“怎么样?”寒玉缓了口气儿道:“安总管已经亲自去叫了,估摸着得有一会儿。”齐布琛姨娘点了点头,随即看向我和碧桃,“你们两个赶紧去厨房里烧水,拿热巾子和剪子来。”说完又转身对着她房里的丫鬟道:“瑾儿,你去把府上的人都招呼起来,大少奶奶这就要生了,一个也不准偷闲,谁要是懒懒散散的没事儿干,提他过来见我!”
“是。”
厨房里这会儿乱成了一锅粥,各房各院儿烧水的,炖乌鸡汤的,炖红枣银耳羹的,熬汤药的丫鬟小厮们很快占满了
所有能用的炉灶。一时间热气腾腾,一阵阵的白烟直往上窜,眼前像是隔了一层雾根本就看不清是不是自己炉子里的水烧开了。碧桃蹲在炉灶跟前,使劲儿地煽着扇子,没一会儿脸上已经全是汗。回廊里,大家伙儿的步子一时间变得飞快,一个个手里都端着盆儿罐儿的横冲直撞起来。
待我和碧桃把烧好的热水端到少奶奶房里的时候,那两个接生嬷嬷已经赶到了。里屋的门被关紧,姑娘们都被支到了外进,寒玉走出来接过我们手上的热水盆子和剪子嘱咐道:“你们留在外面守着,一会儿爷要是回来了可千万拦着不能让他进屋。”我和碧桃认真地点了点头,寒玉“嗯”了一声,倏地转过身推开门走进了房。
外面依旧雷声不断,里屋的动静也很大,那两个接生嬷嬷在里头不停地叫唤着,声调又高又尖儿有几分像萨满在做法,听上去让人的心很不安定。我和碧桃守着外进,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心里着急又帮不上什么忙。隔了没一会儿,那个叫哈达的接生嬷嬷忽然打开门端着一个盆子走了出来,碧桃快步走上前想问问她少奶奶的情形,不料却看见了一盆子的血。
碧桃晕血比我还厉害,只见她的脸色倏地一下变白,身子忽然间往后一倾眼看就要倒下。我一惊,赶紧伸手搀住碧桃,扶她到最近的凳子上坐下,倒了碗茶给她喝。碧桃接过茶碗儿,闭着眼咕噜咕噜直往口中灌,喝完后又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咽了口唾沫方定下神。我走到哈达嬷嬷身边,小声道:“少奶奶她没事儿吧?”哈达嬷嬷瞅了眼碧桃,摇着头哼了一声,“女人生孩子哪有不流血的,才见了多大点儿就吓成这个样子。”我“哦”了声,心里总算是安定了不少。
房门敞开的那一小会儿,隔着屏风能隐隐约约地看见少奶奶躺在榻上的身影。她的手指紧紧抓着衾被,榻沿儿上的被褥扭成了一团几乎就要被撕破。她的嘴里使劲地咬着帕子,手在不住地颤抖,由于身子很沉,疼得想要翻身却翻不过来。我能很清楚地听到她此刻急促的呼吸声,却没有听到如同齐布琛姨娘上回生揆叙那会儿的声嘶力竭的哭喊。我心里揪着,这一点少奶奶真像公子,即便是再怎么疼也不会叫出声来,嚷嚷得满屋子的人都跟着心颤。
我回过头,余光恰瞥见淳雅提着裙摆跑进来,“嫂子她怎么样了?”我还没来得及起身拦着她,她就闷着脑袋往前走,才刚刚走到里屋门口,就被寒玉挡住。寒玉转过身轻轻合上房门,淳雅皱了皱眉道:“我要看看嫂子好不好。”寒玉把她拉出来,搭着她的肩轻声道:“你还是个姑娘家,可不能进这间屋子。”淳雅低下头静默了会儿,而后踮起脚凑着门缝儿朝里头张了张,寒玉轻拍拍她的肩,和她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才把她劝到外进的罗汉榻上坐下来。
“主子,您再使点劲儿。”
接生嬷嬷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起码有上百回了。少奶奶喘气儿的声音越来越低,这会儿听着竟像是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身边的人一个个都紧紧地盯着那扇房门看,谁也不出声。我不停地掰弄着自己的手指,接生嬷嬷每大声说一句我的心就往上提一下。洋钟嘀嗒嘀嗒,上面的指针一点点地划过圆面儿,一圈又一圈。淳雅等累了,渐渐的有了困意,不一会儿就趴在罗汉榻上睡着了,寒玉叫来她房里的侍养嬷嬷把她抱回屋里去。
“爷!”
不知过了多久,碧桃推醒了我,我揉了揉眼睛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睡着了。公子已然迈进了门槛儿,寒玉走到他面前帮他解下蓑衣,又取来帕子给他,公子自己擦了擦手而后扔下帕子径直往里屋走。寒玉拦不住他,劝了几句也没用。公子走到门口,齐布琛姨娘忽然走出来,“成德,生孩子的屋子不吉利,你不能走进去。”公子看着齐布琛姨娘的眼睛,急切地问:“昭第怎么样了?”还没等齐布琛姨娘开口,公子却是等不住了,躲开她就要往里头走,才迈了一步,里面霎时传来一阵婴孩儿的啼哭声。公子顿住,所有的人都倏地站起,屋子里静得似乎所有的东西都瞬间凝固了一样,而只有孩子的哭声是响亮松脆的。接生嬷嬷拍着手跑出来,满脸喜气地给公子蹲了个福,“爷大喜,是个白白净净的小格格,母女平安!”
公子蓦地绽开了笑,齐布琛姨娘看向我们,“还杵在那儿做什么,还不赶紧去厨房里把熬好的汤药给取来!”我和碧桃点了点头,后退了几步,随即转过身子拼了命地往外跑。回廊上的丫头子小厮们看见我们这个样子,都猜出了几分,每走几步就有人拦着我们问:“是小阿哥还是小格格?”我们跑得太快根本就顾不得停下来,只是边跑边转过头看着他们大声回到:“是个小格格!”那些人听了过后,有跟着乐的,也有连连摇头有几分沮丧的。我却是越想越高兴,小格格,这不是公子和少奶奶心里头一直都盼着的吗?
……
安总管连夜坐马车去碧云寺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大奶奶,大奶奶第二日清早回府,看了眼刚出生的小格格,没多说什么,只吩咐我们好好照顾少奶奶。毕竟她是一心去求子的,虽说是嫡亲的孙女儿,可多少没如了她的愿。
到了夜里,昏睡了一天一夜,少奶奶总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