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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阑珊火树鱼龙舞(第1页)

康熙二十三年,腊月十二,京城蕴墨斋。

今日是公子而立之年的生辰,公子不想大办,就想和先生们一块儿喝喝酒,说说话。自从沈姑娘来到京城后,就一直住在蕴墨斋里,每日与书画为伴,倒也过得惬意自在。每回公子和先生们一道齐聚雅集,她都会提前把笔墨搁置好,纸铺开,琴箫放好,茶水准备妥当,不再像过去似的总觉得有些想不周全,斋里头的书卷味儿也越来越浓。

圣驾回京没多久,京城上下已然洋溢着浓浓的过新年的气氛了,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来得早,像是在普天同庆此次南巡的盛举。街道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花色很多,琳琅满目的,这么多的样式过去只有在上元灯节的时候才能看得到。孩子们裹着厚厚的夹袄在街道旁的雪地里堆雪人儿,扔雪球。酒楼里,戏园子里,茶馆儿里,都张灯结彩的,到处挂满了长长的红绸。满世界都贴着春联儿和大福字,提着鸟笼子逛胡同的老少爷儿们,看花灯听戏的姑娘们,一个个的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天上飘着白白的雪花,说话的时候一团团的热气儿就飘散开来,这才是京城的冬天,越冷越热闹的冬天。

蕴墨斋里也全然是一片欢腾喜庆,孩子们在楼下玩儿,年龄大的照顾年龄小一些的,彼此倒是没一会儿就熟络了。公子他们则在楼上摆了满满一桌的酒菜,是从对面儿的贵宾楼里送来的,每隔一小会儿就有跑堂的伙计端着热乎的锅碗儿跑上跑下。窗子没有全然关紧,可以看到外面的热闹劲儿。

“真真,你快坐。”

我笑着看了看公子,“嗯”了声坐在他身边的凳子上,旁边是沈姑娘。热菜的油香味儿美极了,沈姑娘动了动筷子有些无措,我笑着道:“宛儿姐姐,这是京城的刷羊肉,一落水就能吃的,吃的就是个滑溜鲜嫩。”沈姑娘笑着点了点头,我接过她的碗,“我教你怎么吃。”公子和先生们都笑,我起身夹着那块生的羊肉往锅子里来回刷了刷,撩起蘸了些酱汁儿递给沈姑娘,而后坐了下来。

沈姑娘看着我,吃了一口刷羊肉,我道:“怎么样,好不好吃?”她高兴地“嗯”了声,“入味极了。”我笑着看了看公子,公子道:“今儿没外人,你也放开了吃。”我点点头,公子起身刷了块羊肉蘸了些酱汁儿递到我碗里,我笑了笑夹着吃了起来,吃得好慢,都不舍得咽下去。

佩兰先生道:“今日容若生辰,我们全都得给寿星敬酒,来个不醉不休!”荪友先生忙响应,“就这么办,反正明儿个容若也不当值,我们几个也全都告假一天,让那些阁老们自己捣腾去!”西溟,竹垞,汉石他们全都举双手赞成,“不醉不休!”梁汾先生笑着道:“好,我这例也破了几遭了,从今往后,凡是要喝酒,就少不得我顾贞观!”

顾先生先举杯,“哎,我们说好了,今日可没那么多礼数,敬酒的时候容若不准老是起身,坐着喝就行!”公子点头道:“成,我不站着,先生们也都坐着,我们就这么随随意意的,谁要是违例罚酒一杯!”说罢,顾先生对着公子道:“容若,我起个头。”说着顺着左手边画了个圈儿,“就这么挨个顺过去,我们来行酒令,念饮酒的句子!”他清了清嗓子,“我先来,‘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悠悠迷所留……’”顾先生对公子晃了晃酒杯,“‘酒中有深味。’”

公子也举杯,“陶公的诗。”顾先生笑着点了点头,而后饮尽,公子也饮尽,我拿起酒壶给公子斟酒。汉石先生举杯道:“谁人言最灵,知得不知失。何如会亲友,饮此杯中物。能沃烦虑销,能陶真性出。”饮罢,佩兰先生想了会儿,把玩着手里的酒盅,看着公子吟道:“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话音刚落,大家都看着公子乐呵起来,公子自己也高兴地摇了摇头,举杯一仰而尽。

西溟先生刚一说出那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我就大呼不妙了,这个西溟先生一肚子的学问怎么就偏偏相中这句了呢?还越说越带劲儿,持着酒盅饶有兴味地吟道:“容若弟,诸位兄,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说着用筷子击着酒盅的沿儿,提着嗓子高唱道:“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真的唱得好难听,我的心都被他给吊起来了,可又不能捂住耳朵,我偷偷看了眼沈姑娘,她这会儿也憋着笑,手里紧紧攥着帕子。唱罢,先生们无不放声大笑,公子乐道:“西溟先生,只知道您箫吹得好,竟不知还有这本事!”西溟先生扬了扬眉毛,笑着摆了摆手,“嗨,这年岁不饶人啊,想当年唱昆腔都不在话下,现在只好随便扯两嗓子过把瘾啰!”

荪友先生和竹垞先生都吟完,轮到沈姑娘,她淡笑着举起酒杯定定地看着公子,“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她缓了缓,“唯有

杜康。”接着微闭着眼睛喝下那盅酒,我看她的眼角稍稍有些湿的,不过看不大出来,去日苦多,这应该说的是她的辛酸之处吧。我接着给公子的酒盅里倒酒,“公子,我也敬您一杯酒。”公子笑了笑,“这酒挺烈,换杯茶也是一样的。”

我笑着摇了摇头,举起自己面前已经倒好了酒的酒盅,“过去只喝过冬酿酒和米酒,您就成全我一回,要是真的喝醉了……”我笑着看了看沈姑娘,“我今儿晚上就不回去,和宛儿姐姐歇一块儿了。”公子笑着点了点头,我道:“其实我也知道几句诗的,可是我知道的都被先生们说光了,我可不可以不念诗,说几句祝福的话?”公子笑着,柔声道:“当然可以。”我道:“我祝您每天都高高兴兴的,没有不顺心的事儿……还有,平平安安的,等开了春身子就好起来,不用再喝那么苦的药了。”

我越说心里越难过,知道今天是公子生辰不能哭的,我微微地仰起头不让眼泪掉下来。顾先生笑着看了看诸位,“来,我们一块儿喝一杯,就为了真真丫头的话!”我借势低下头,沈姑娘递给我帕子,我偷偷地擦干,笑着随他们看向公子,公子微笑着看我,点了点头,我闭上眼睛屏住气忽地一下子把那盅酒喝了下去,竟然一点儿味道也没觉出来。

“阿玛!吃寿面!”

蓉儿,福格和福尔敦合抱着一碗好大好大的寿面往这儿慢慢走过来。那碗儿是青花瓷的,上面的字好眼熟,一看,正是几个孩子们前几日夜里很晚睡觉一直在写的“百寿字”。公子的眼眸里蓦地盛满了感动,他笑着站起来,几个先生们赶紧过去帮忙把寿面端到了桌子上。

蓉儿,福格,福尔敦都跑到公子的身边,公子抚着他们的脑袋,蓉儿道:“阿玛,蓉儿和两个弟弟谢谢您的养育之恩,这碗寿面是我们一块儿煮的,可是火候没掌握好,有些糊了,您要觉着不好吃就少吃一点儿。”公子笑着道:“再怎么糊阿玛也吃……”说着轻拍了拍福尔敦的脑袋,“福尔敦也会煮东西了?”福尔敦腼腆地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往他的福格哥哥身边靠。我起身给公子碗里盛了长寿面,沈姑娘随即帮衬着给诸位先生们一道盛,先生们也都站起来彼此帮彼此盛面。这长寿面真的煮糊了,不过每个人都吃得好香,公子像是从来都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面,一连吃了三小碗似乎还觉着不够。

……

先生们说是不醉不休,可敬完一盅酒后都没有劝公子再喝,顾先生拿来了这次从惠山带上京的白茶。沈姑娘取出茶具来泡,这茶壶和小茶杯是白底薄边儿的景德镇瓷器,上面的花鸟画勾勒得精致漂亮,有四君子,也有小字的题诗,都是她自己画的。

公子每年过春节都要写好多好多的福字,今儿夜里又那么热闹,就裁了大红贴金彩的纸和先生们一道写起来。我边裁纸边看着他们写,这些福字都写得好生漂亮,看上去特别舒服养目。不过风格各异,佩兰先生那个狂草的福字似乎都能从纸上飞起来。而顾先生的福字笔力厚实饱满,那个墨儿微晕开来像是在往外渗香油,要不是已经吃饱了看着就能胃口大开。

我眼睛一晃,透过窗子看见街道上面贵喜正领着好几个小厮往这儿走,每个人都一手提着一摞书,好沉的样子,我看有几个瘦小的都快提不动了。我笑着看向公子,“书来了,我到门口去接应他们。”说罢倏地转过身往楼下走,先生们这会儿都高兴得不行,恨不能立马就见见这些书。我走到斋子门口的时候,贵喜刚好到,他喘了口气儿,忽地撒手,俯下腰锤了锤肩。我一惊,忙提起那包书,“瞧你,这都是爷的宝贝,你把自个儿扔了也扔不得它呀。”贵喜一愣,随即转过身对后面跟着的那几个快要进来的小厮吼道:“这些都是大爷的宝贝,手脚都给我放轻点儿,把自个儿扔了也扔不得它!”

我笑了笑,转过身带着他们往楼梯上走,走到桌边,上面又新铺了好多张福字。贵喜扎安道:“奴才给爷贺寿。”公子颔首,对着他们和声道:“今日赶巧,都挑一个福字带回去,先生们的墨宝可不是随便就能得的。”贵喜应了声,笑着道:“谢爷和先生们的赏赐。”说着把书放到了桌子上的空处,叫那些小厮们都来挑福字。这些小厮有几个是新进府的,这会儿脸上都欣喜若狂,挑完了又扎了个安而后高高兴兴地拿着福字下去了,边走还边交谈着,那个兴奋劲儿,什么‘我的这个福字儿比你手上的大啊……’

我和公子一一解开绸布上的结,里面装了上百本好书,是这几日公子从书房里挑出来的。全都是最好的珍本,公子自己留了一部分,余下的都在这里,有好些书都是公子平日里连碰都不舍得碰的。公子道:“御蝉,这些书先藏在蕴墨斋里,可得好生看管着,等苏州的会馆修好了,往后就搬到那儿去。”沈姑娘点点头,“公子放心,这些书我一定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

我扫视了番桌面儿上那些墨迹未干的福字,笑着看向公子,“这是您写的吧,我要了。”佩兰先生笑了笑,“这不是你家公子的福字,是御蝉写的!”说罢几个先生都笑起来,顾先生给我指了指,“喏,这个才是公子的真迹!”我微嗔,复看了看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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