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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沧海下(第1页)

于是肥马轻裘,稳步登山,穿过山脚落叶林,绕过山腰芦花丛,再徒步山顶一段碎石荒原,我们终于赶在太阳西斜前登上了碣石山。

仿佛豁然开朗,天光乍现,待众人迈上面南的崖边,映入眼帘的,是海天一色,是壮阔波澜的沧海万象:

只见大海张开了她那辽阔的胸怀,尽情地拥抱天空,像出浴的美人,展示着无限的柔情;更像豪情万丈的巾帼,通过层层海浪澎湃,触摸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天空……日光自云端缝隙映入海面,一眼望去,水波潋滟,闪闪亮,教人分不清盘旋在眼前的光圈,是金色还是红色……远处群群海鸥,披着墨染般的行衣,乘着秋风,掠过深蓝的海面,朝我们翱翔而来,倏而间,便齐聚在碣石山下,掀起一阵惊涛拍岸。再一仰,但见右面西边,秋日低悬,与左边东南山头初生的皎月交相辉映,而西南角的天边,还隐隐闪现一颗早星,几与海面亲吻相接。

好一个三面碣石山岛相连!

好一个日月星同天相峙的场面!

遥襟甫畅,逸兴遄飞。耳畔盈满了海浪翻涌腾跃、海鸥嗷嗷扑翅的声音,海风往返呼啸,吹响了沿海树木,吹乱了观者衣冠,更吹散了观者心中不解的愁云。

崖端高头大马骑着的,自东向西,依次是曹真、曹植、曹操、曹丕、我还有夏侯尚。临此美景,我们心情舒畅,精神抖擞,相为欢笑,与身后一众将士,一睹这壮美海景。

曹操挥鞭南指,解颐开颜:“诸君请看,此南面海域,名曰‘勃海’,相传‘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皆在勃海中。上有茂林华实,食之不老不死。其所居,皆仙圣,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不可胜数……”

众人面面相觑,有些不解。平日鲜谈神仙志怪的曹操,今日竟主动提及。

曹操并不曾放下挥鞭手势,他扶须大笑:“诸君,渡过勃海,飞越仙山,便可直抵南部吴会了!”

收拾完了乌桓,现在该轮到江东了。言下之意已明,众人心照不宣,纷纷笑应。

暮色苍茫,月升日落。疾风骤起,骇浪滚滚。远处暗礁,忽明忽现。

“昔年秦皇汉武,皆登临碣石,不虞今朝,孤亦得幸登临此山。此皆诸君佐助之力也!”

曹操慷慨激昂,收鞭扬袍,凝神静望,远眺沧海,不到半晌,便即兴吟咏出那传响千年的名篇: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我默默在心底补充了一句。

一代枭雄曹孟德,此刻宛若一座巨雕,何等威风凛凛!何等春风得意!何等英姿飒飒!其匡扶天下的雄心壮志,拳拳在握;其吞吐天地日月的野心,隐隐骚动。

“秦汉以来,得承《诗经》四言遗风,未闻有若父亲者!”曹丕抢先言道。

曹植对他父亲的神武之姿崇拜不已,欣喜激动之情更是溢于言表,他紧攥缰绳于手,热情歌颂道:

“茫茫四海,吾父康之;微微汉嗣,吾父匡之;群杰扇动,吾父服之;喁喁黎庶,吾父育之。威哉吾父!天降匡弼重任,赫立巍巍功勋!”

众人皆和声敬服。

曹操朗声大笑,将马鞭揣入玉带钩间,左手牵着曹植手心,右手执起曹丕之腕,将二人手掌相合,他深情道:

“向来虎父无犬子,尔等兄弟,日后定成大器,匡弼朝政,承孤千秋大业!望尔兄弟,黾勉同心,以扬棠棣之义!”

“孩儿谨遵父训。”

丕植兄弟二人相视而笑,点头致敬,并无多言。

好一幅父子相亲、兄弟和睦的画卷。受他们一家人欢愉的气氛感染,艳羡之余,不免悲戚。我垂头暗思:

本是骨肉连根亲,何成他年反目仇?林草秋随野火燔,焚身糜灭岂不痛?将来你们二人还是兄弟,但也会是君臣。多年后雍丘重聚,你们可还会回忆起今昔?

曹丕扭头见我不乐,忙将右臂搭在我肩头,亲和一笑。我怔了怔,也只好陪笑着,眉眼弯弯。

曹操屏息,眉目舒朗,远眺海面,时而皱眉,惹起一丝愁绪,不知可是忆起某某。

可惜,那逝者无法赴重九登高看海之约,那生者也远在许都,或寓高台,或陷囹圄。

举头望向无垠沧海,看天边云绻云舒,听海鸥高亢之音,我深吸一气,尽力感受着此刻这弥足珍贵的和谐相聚,感受着古人沧海一观,天下一览的豪杰之气。

雄心志四海,万里望风尘。

其实我多有幸,能亲眼见证,这一难忘的历史时刻。

没有战争味道时候的自然世界,真美好啊。

……

日暮已至,夕晖斜照,海平面上金波潋滟,若有千万里遥。天边的云霞被晕染成了秋天的颜色,恰与那光秃秃的碣石山壁互为映衬。海浪翻卷,轻轻敲打着沙岸礁石群,好似在安抚着大6因多年战乱而不安的心。

涛浪也曾无情击打礁石,可不知过了多少年月,临渝的碣石山依旧赫然竦峙。

我独自坐在黑礁石上,心跟着海浪震荡,魂也跟着鸥鸟纵横大海,追逐夕阳而去,肉身却不能像碣石山一样,挺直身躯,直面沧海。

人在偌大的自然面前,总是如此渺小无力,无法抗拒铺天盖地的的惊涛骇浪,更无法抵御人世间的生老病死。无数文人墨客可以东临碣石,留有遗篇,却耐不过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彼时碣石仍是碣石,故人却不复故人。

来此汉末世界十余年,颠沛流离便有八九年,前世骨肉至亲,兴许再不相见;今朝碣石山下观沧海,明日黄土陇头送白骨。如之何勿思?如之何勿念?

你崔缨何人?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罢了。

“小时候妈妈对我说大海就是我故乡海边出生海里成长大海啊大海是我生长的地方——”一柔耳的海乡曲,忽然从遥远的后世传来,感人心肠。

曾几何时,我也想对着沧海,唱给郭奉孝听。故人却化海上鸥,随风扶摇楚云端。心爱之人不在心上了,敬爱之人也抛舍离世,徒留我一人,对着这海面晚风,凄寥伤神。

若不是身后忽然被人披上一袭战袍,我几乎感觉不到在礁石上坐着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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