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三刻,正午阳气最盛之时。
自发现惠娘的尸体到现在已过去了整整两个时辰,昏厥不醒的崔知府已经被衙役们七手八脚地抬下山去,暂由通判主持大局,而通传多时的仵作和推官始终没有露面,一干人等只得寻了阴凉处歇着,躲避炎夏酷热的日头。
沈忘只是定定地望着岩壁上的一处水洼出神,在阳光的反射下,本该是透明的水迹却映出初雪般的耀眼洁白,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身后不远,廖举人和几个猎户凑在一堆儿,热火朝天地聊着。
“我看这窟中骸骨甚是古怪,若不是那帮公门拦着,我说什么也得仔细探究一番。”
几位猎户没想到看上去矜持古板的廖举人竟然能自降身段和他们这帮泥腿子闲聊,赶忙殷勤热络的接话道:“敢问这位秋员【1】老爷,这骸骨有甚古怪?”
廖举人夸张地抻了抻脖子,面上尽是得色:“你们这些猎户,分辨动物的枯骨最是熟稔,现在倒问我有甚古怪,可见是被那女尸吓得没了方寸。我却不同,我自幼熟读医书,哪怕是惊恐之间,也一眼看出那窟中白骨并不仅仅是动物的骨骸!”
他刻意停顿片刻,让那些猎户有时间发出惊叹,心中十分受用。
“秋员老爷这样一说,我倒是也记起那洞窟之中却有几段枯骨格外不同。”一个身量矮小,眉眼细长的猎户
若有所思地接口道:“那骨头白中带灰,骨质奇异,与其说是动物的骸骨,不如……不如说是传闻中的龙骨。”
廖举人骇了一跳,压低声音急问道:“龙骨!?难道……难道不是人骨吗?你确定?”
“好教秋员老爷知,小人在城北的乱坟岗上也是见过未曾掩埋的人骨的,和今日所见大为不同。”
那个之前和沈忘发生过龃龉的高个猥琐猎户也点头道:“这个我信王老三的,他上个月才埋了自己邻村的姘头,确实去过乱葬岗。”
“那……那不是姘头!”王猎户急了,把龙骨的事儿抛到九霄云外,立刻掉头和那人争辩起来。
廖举人对猎户之间腌臜段子没有兴趣,若有所思地站起身,口中嘟囔着什么,朝着沈忘的方向走去。他思索得入神,压根没注意到倚靠在石窟边的沈忘,沈忘却悠悠开口了:“倒是有趣。”
廖举人吓得后退两步,待看清阴影中沈忘的脸后,才抚着胸口长出着气道:“沈解元,人吓人吓死人啊!你怎地还不下山?”
“廖兄不是也没下山吗?人命关天,凶徒逍遥法外,‘自幼熟读医书’的廖兄倒是好兴致。”
廖举人的面上腾地红了,辩白道:“哪还有什么凶徒,这……这说到底就是妖龙作祟!”
“上山之前,廖兄催三阻四,说敬鬼神而远之;上山之后,仅凭几根枯骨,倒是能推断真凶了。变化之大,变脸之
快,真是令人叹为观止。”沈忘斜身靠着石壁,抬眼睨着他,面色冷得吓人。
廖举人给他噎得说不出话来,梗着脖子嘟囔道:“沈解元这……这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愚兄又不是推官,哪能……哪能断得了案子……”
这时,山下传来一阵喧嚷,原是姗姗来迟的推官和仵作到了。见沈忘的注意力被别处吸引,廖举人连忙闪身走开,他可不想和这个不知礼数的沈解元有什么口舌之争。
廖举人转身的瞬间,衣服上一片不合时宜的灰白色闯入了沈忘的视野,那是一块不知从哪里蹭上的香灰,在廖举人有些古旧的青色直裰上并不明显。他一扭三晃地躲了开去,沈忘也收回了目光,看向正朝着着龙窟走去仵作和推官。
那仵作脚步虚浮,磨盘大的脸上一个酒糟鼻红得发紫,宛若面饼上摁的红枣一般,一看便是宿醉未醒。通判自是知道这些小吏虽为贱籍,但世代攀附于当地衙门之下,关系盘根错节,自己身为流官,也并没有什么必要苛责,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象征地催促他们对惠娘的尸身进行初验。
因为是女子的尸身,仵作验尸之时,众人都回避开去。沈忘却依然紧靠着石窟坐着,只要将耳朵贴于石壁之上,窟中的声响便清晰可闻。可听着那仵作对推官的喝报,沈忘的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
情,初情莫重于检验。【2】虽沈忘对仵作核验之术并不精通,但仅凭那仵作混杂着酒嗝的喝报,便能想见他的尸检极不细致。他将脸颊贴得更紧了些,只听得窸窸窣窣褪去衣物的声音,紧接着便是液体泼洒之声,白醋的酸味和着酒香在一片潮湿中弥漫开来。
半晌,石窟内推官的声音响起:“女尸体表并无伤痕,实乃应天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