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声音……
明明没有听过,却让陈父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只不过,少女说话的腔调与江南的吴侬软语有别,让他想起了那日来到家中,居高临下地宣布两边的孩子抱错,要把他们家的小姐接到京城去的程家人。
偏偏在灶台帮忙生火的精壮男子又现了自己,从灶台后直起身,朝这个方向看了过来,让陈父那种局促的感觉更加强烈了——他明明是回的自己家,怎么会这样?
还好这个时候,主屋门口的布帘动了动,陈寄羽从里头出来了。
眼下早过了该用晚膳的时候,他们一路过来又没有停下进食,该张罗起来了。
陈寄羽知道家中没有什么食物储存,要做一顿饭,还得先去置办点食材。
结果一抬头,就看到自己的父亲扛着锄头、半卷着裤脚,愣愣地站在院中。
而一见到儿子,陈父就明显安心多了:“寄羽。”
“爹。”
陈父放下了锄头,把它靠在墙边,局促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今天书院休假哦?家里来客人了吗?里面说话的是你的同窗吗?”
沧麓书院收不收女子陈父不知道,但儿子难得带客人回来,怎么也该好好招待人家,于是他便想去院子后面的菜地摘一些菜,然后再去一趟村头的张屠户家,买两块肉。
张屠户家的猪今日出栏了,宰了一头准备明日拿到镇上去卖,现在去可能不便宜,但新鲜。
陈父打定了主意,就示意儿子回去继续陪客人说话,自己再出门。
妻子虽然性情温婉,也曾给大户人家做过厨娘,但终究是小门小户出身,儿子的那些同窗她怕是陪不好。
“爹在地里忙了一天,又是泥又是汗的,就不进去了。”
陈父扯了扯自己身上的粗布短打,不好意思地道,“我去河边洗洗,再顺便摘点菜、买点肉回来。”
他说着就要再出门,却被儿子从身后叫住。
陈父不明所以地停住脚步。
陈寄羽转过身,对屋里的人说了一句:“爹回来了。”
然后,陈父就见到土布帘子被掀开,自己的妻子由一个跟明珠年纪差不多大的姑娘扶着,从里头走了出来。
今夜的月光不亮,两人站在门边,身形轮廓全是由背后的灯光映照。
陈父的目光不由得落在妻子旁边的少女身上。
她跟明珠是完全不一样的。
比起生得清纯无辜、在熟悉的人面前又无比娇惯的明珠,这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端庄大气,站在那里就像一幅沉静的仕女图。
如果不是差别太大,刚刚有一瞬间,陈父都要以为是被接到京城去的明珠回来了。
“这是……”
整天在地里跟庄稼打交道的陈父口笨舌拙,下意识地看向妻子。
就见妻子一双眼睛哭得红肿,脸上的表情却是高兴的。
她挽着身旁少女,向自己似哭似笑地道:“孩子他爹,你看是谁回来了?”
听到她的话,陈父忙定睛去看站在她身旁的陈松意,借着一点灯光,他看清了这个姑娘的面孔。
少女有着跟自己的妻子相似的眉眼,但是下半张脸却跟站在一旁的儿子十分相像。
他们三个站在一起,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三人之间的血缘关系。
陈父的嘴唇颤抖起来。
他感到眼前花了,迅聚集起来的眼泪让屋里透出来的光芒,都变成了交错的光路。
陈松意也定在原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他这个时候,就已经跟她记忆里最后的样子有些接近了。
陈父看上去比他实际的年龄要老。
因为身上背负着一个家,所以他早早就有了皱纹,生出了华。
跟儿子一样,他也生得高大而消瘦。
第一次见到亲生女儿,这个男人在激动之余,竟显得局促而无措。
就是这样一个农夫、一位父亲,在上辈子女儿横死以后,就带着身体不好的妻子千里迢迢来到京城,为了女儿四处奔波。
他并不要求什么,只是想求一个真相,求一个公道。
“她是有福气的,她不可能就这样死了……”
他对着每一个愿意听他说话的人这样说,整个人在那短短的一两个月内就急地老去,仿佛把一生的泪都流尽了。
在妻子休息的时候,他一个人来到茶楼里,找到出来听戏的程明珠,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
“明珠啊……爹求求你,就算你姐姐是真的出意外走了,也让我跟你娘看她最后一眼,就一眼!从她生下来,爹都没能看过她一眼……”
此刻,身在这个院子里,陈松意耳边仿佛又响起了他在茶楼中的哀求,心中火焰再次燃起——
他是养大程明珠的人,这样跪在养女面前求她,程明珠竟然敢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