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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少女如花 命薄如纸(第1页)

198o年代的中国,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地,大部分人已经基本解决了温饱问题,但也仅仅是解决了温饱问题而已,对于育期的孩子而言,仅仅填饱肚子显然是远远不够的。阿珍童年的印象中,父母羞涩的口袋至多也只能够偶尔给他们买一两块硬糖,水果是奢侈品,苹果香蕉这些,仿佛是城里人的专利。阿珍他们能吃到的可以当水果的东西,除了最廉价的马蹄,就是柿子了。

阿珍他们村后有一大片柿子林,每年,当水田里的庄稼二季稻长到一尺多高的时候,红通通的广东柿也开始挂满枝头了,眼馋了一村肚子里油水不足的娃娃们,于是,胆小的有事无事便在树下转悠,希望运气好能碰上个把砸下来的柿子;胆大的往往四顾无人,便会哧溜溜两下子爬上去,死命摇几摇,柿子便“噼噼啪啪”地砸了下来,好似落了一场柿子雨。

阿珍他们与其说是喜欢吃柿子,不如说是喜欢制作柿子的过程。

大清早,当鸡叫两遍,村里经常捡猪粪牛粪的七叔公还没起身,阿珍就和同村的阿秀、阿菊两个小姐妹一起,提着个竹篮出门了,去柿子林捡掉下来的柿子。

雨后进树林的村道,泥泞不堪,猪粪牛粪随处可见。大清早的树林,风吹树叶沙沙作响,气氛有些狰狞恐怖。雨水从树叶尖滑落,砸在脑袋上,溜进脖子里,让人时不时打一个激灵。

经过了一夜的风吹雨打,地上有很多新掉落的柿子,这次掉落的柿子特别多,阿珍她们仿佛见到了宝贝一样兴奋,因为很快接下来几天的零嘴都不用愁了。不一会儿,三个小姑娘的竹篮就装满了,商量一番后决定把柿子一起抬去最宽敞的阿珍家加工。

阿珍家的院子很宽敞,还有口闲置的大水缸,正适合泡生柿子。三个小姑娘把柿子倒进水缸里,水缸里铺上一层稻草,注水没过稻草,再压一块砖头在稻草上面,以防稻草泡胀后浮起来。只待三天时间一过,就可以吃到清甜脆口的柿子了。

这方法谁明的,阿珍不知道,但是当地农村孩子们没有谁不会的。为了吃到柿子,孩子们还有一个更绝妙的方法:把不熟的柿子随便埋进一块水田的淤泥下面,记住那个位置,三天后伸手往下一掏,就把柿子掏出来了。就着田边的溪水洗洗,便是农村孩子果腹的美食。

吃腻了脆柿子,想换换口味,那就把生柿子去皮,用竹签串起来晒干。等到柿子表皮变成褐色,出现一层褶皱,而且捏起来软绵绵的,这柿子便是熟了,软香甜蜜,还有一股阳光的味道。

孩子嘴馋的天性,总会迸出让人意想不到的奇思妙想。

阿秀跟阿珍再玩了一会儿,对阿珍说:“我不能玩了,我得去买块肉,我妈病了好久了,要补充营养。”

阿珍很佩服阿秀这么小就会买肉了。

阿秀不一会儿就拎着一块肉回来了,带着哭腔说:“我爷(父亲)说了让我买两块钱瘦肉,可是老板却给了我这么一大块肥肉,这叫我妈怎么吃?回家该挨我爷骂了。”

阿珍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转身进了厨房,提了一小片猪肉出来,递给阿秀说:“我家昨天刚杀了猪,这还有块瘦肉,拿回去给你妈吃吧!”

“这?”阿秀犹豫着说,“你妈现了会骂你的。”

阿珍的家境虽然比阿秀的好些,但是依然一个月吃不上几次肉,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因此挨打,但她觉得阿秀实在太可怜了,需要帮助,所以她坚定地拍着胸脯说:“不怕,他们不知道。”

阿珍跟着阿秀一起去看她的母亲。阿秀家是一所低矮的土坯房,里面阴暗潮湿,只有客厅稍微明亮些。在客厅靠墙的一侧,用几块木板和两条长凳搭了一铺床,虽然已是夏天,但上面仍然铺着厚厚的被子,阿秀的母亲就睡在床上,头凌乱,满脸倦容。

阿秀问母亲现在感觉好点了没有。

阿秀的母亲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唉,好不了了!”

阿珍环视房子一周,突然想起一个事,好奇地问阿秀:“你们家才一个房,但是你们家有六兄妹,晚上是怎么睡的?”

阿秀神色黯然:“挤一挤呗,从小都习惯了。”

阿珍说:“这样不好,我家宽敞,以后你过来跟我睡吧,我们叫上阿菊一起睡。”

大人们对此都没意见。晚上,三个小姑娘一起挤在阿珍的床上,第一次热热闹闹地挤一铺床睡,大家都特别兴奋,叽叽喳喳的悄悄话说个没完。阿珍最喜欢猜谜语,阿秀虽然不识字,但是肚子里面有无穷无尽的谜语,而且朗朗上口,都是从老人那里学来的,比如“青布包白布,白布包梳子,打一水果”,让阿珍阿菊一起猜。阿珍经常一猜就中,乐得手舞足蹈;阿菊却经常猜不中,在一边呵呵傻笑。

阿珍说:“阿秀,你会这么多谜语,读书肯定很聪明,你为什么不去上学呢?”阿秀比阿珍大三岁,村子里像阿秀这么大的女孩子,早就上二年级了。阿秀难过地说:“我妈治病已经花了很多钱了,连家里的谷子都卖了不少了。我爷说家里只给男孩读书,不给我们女孩读书,反正女孩长大后是要嫁人的。”她突然带着哭腔说:“我爷说可能还要把我四岁的弟弟卖了,换钱给我妈治病,我实在舍不得弟弟。我大姐也要嫁人了,她才16岁。可我爷说实在养不起了。”

阿珍和阿菊听了姐妹悲惨的叙述,忍不住一起跟着抱头哭起来。

阿珍一时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己的姐妹,突然她想到一个主意,说:“有了,我叔公说我九月份就读一年级了。连红领巾他都帮我买好了。等我这读书认得字回来,我可以教你们!”

阿秀和阿菊一听马上高兴起来,阿菊说:“我只要会写名字就行,我们家太穷了,我爸也说了不会给我读书。”

阿珍跟阿菊许诺,一定教会她写自己的名字。三个小姑娘很快忘记了生活中的不愉快,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讨论明天去哪里玩的事了。窗外皎洁的月光洒落整个小院,斑驳的树影透过窗台在床前摇晃,凉风习习。

阿珍希望天天晚上都有这样快乐的日子,能和阿秀阿菊做一辈子的好姐妹。但是几个晚上过后,阿秀阿菊却渐渐不来阿珍家了。阿菊说太远了,她到阿珍家要穿过那片柿子林,晚上黑嘘嘘的,她害怕。阿珍听村里大人说过,阿菊家旁边那几株竹子曾经闹过鬼,所以阿珍从不敢晚上到阿菊家去。

阿秀说她要照顾母亲,太忙了,没时间玩。没有阿秀阿菊的陪伴,夜晚阿珍跑去跟叔公睡,又听叔奶讲那些古老的传说,约阿亮他们出来打枪,渐渐的把两个小姐妹抛在了脑后。

那是个令阿珍终身难忘的日子,她不知为何总睡不着,便起了个大早。叔公叔奶还在熟睡。阿真镊手蹑脚地起床,轻轻地拉开门,一溜烟跑到村边的晒谷坪去玩。那天的天空灰特别灰暗,远处的村庄树影模模糊糊,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突然,远远的,阿珍看见一幅令她毕生刻骨铭心的画面:两个大人,一高一矮,抬着一床竹席,在田埂上疾走,到了离山脚不远的小土坡那边停下了,挥动锄头。凭直觉,阿珍判断竹席里面应该是裹着一个人,而且是个小孩。

阿珍认出了那两个男人的身影,是阿菊的父亲和哥哥。她突然打了个寒战,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一口气跑回家问父亲,有没有村里的啥消息。父亲说他没听说。阿珍松了口气,尽管阿菊很瘦,但是从没听说过她有什么病,她不会有事,她们前几天还一起睡呢。

阿珍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阿菊家,现大门紧闭,没有任何悲伤的气氛,再次松了一口气,心想谢天谢地。

隔壁的大嫂出来倒水,看到阿珍在门口徘徊,知道她是来找阿菊玩的,就告诉她:“别等了,阿菊死了,夜里突疾病死的。听说阿菊夜里腹痛难忍的时候,她母亲还嫌她吵,不问青红皂白甩了她一巴掌。结果早上就现她已经断气了。”大嫂叹了口气,“也是苦命的孩子,偏偏摊上这样的母亲。”

大嫂边絮絮叨叨边回屋去了,阿珍如五雷轰顶,呆在原地。希望完全破灭了,她实在不敢相信,阿菊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了,她还那么小,没上过一天学,阿珍还要教她写字,不光是会写名字,还有多多的字。

村里的大人们对此只偶尔闲聊一两句,没有过多谈论此事,没有谁有兴趣关心谁家突然少了一个孩子。因为每家的孩子都很多,对于大人们来说,怎样令活着的人继续活下去显然已经很不容易了。

阿菊家的父母好像很快也把这个孩子忘了,日复一日的生活仍在继续。阿菊的母亲仍然是一副邋里邋遢的模样,阿菊的父亲每天仍然起早贪黑的为一大家子人的生计操劳,阿菊的哥哥还是没上过一天学。

只有阿珍,常常遥望埋葬阿菊的那个小土坡。小土坡上有几棵沙梨树,据说,从那以后,那里的沙梨就特别清甜。但是阿珍从来不吃,因为她感觉那好像是阿菊的血肉化成的。

阿菊死了。阿秀又要照顾病重的母亲,又要干繁重的家务,再也没有心思和阿珍一起捡柿子和猜谜语。过了一段时间,听说阿秀的弟弟最终还是被卖了。别人给了7ooo元钱和七担谷子作为补偿。但是阿秀的弟弟最终也换不回母亲的生命。面对家徒四壁山穷水尽,阿秀的母亲绝望的跳江自尽了。人们把她打捞上来的时候,现她脸上紧紧的包着一块手帕。

目睹两个小姐妹的悲惨命运,阿珍第一次体味到了什么叫作人生无常,她开始晚上频频做噩梦,一会儿梦见阿菊,一会儿梦见自己快死的时候母亲打了自己一巴掌,一会儿梦见自己站在一个广阔的荒野,任凭自己大声呼唤,可就是听不到一句回声。

阿珍大病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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