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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第1页)

杜中宵出去,梅尧臣对范镇道:“这位杜小官人,说话为人极是谦逊,不过写得一手好文章。前些日子一篇秋赋,让不少文坛好友赞叹,景仁看过没有?”

范镇道:“自是看过的。有些古风,写得又极是老气,全不似个少年人。”

多年在馆阁读书,范镇与老一辈的文人极为熟悉,精于时文,对于欧阳修等少壮派文人提倡的古文不以为然。这是流派的差别,欧阳修、梅尧臣这些人喜欢的,他偏偏不喜欢。

梅尧臣叹了口气:“说起文章老气,我读的时候也感觉如此。如果不是真见了这人,我一直以为是个几十岁的落拓书生所写。饱经世事,还要有豁达气度,说不定还熟读佛经。只是年前在京城,我见过他的父亲杜循,当时一起省试落第,两人买醉。我与杜循交谈过,知道此人是断然写不出此种文章的,不然还以为是由他阿爹捉刀,为儿子搏文名呢。”

范镇连连点头:“那文与他不足二十岁的年龄不符,不知当时经过了何事。圣俞,我们读书人,都知道的,有时作文如有神助,说不清楚。时候过了,自己也作不出一样的文来。这位杜小官人作的秋赋便就是如此,文章老气,文法圆熟,全不似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书生。在我看来,作这种文,对他自己全无好处。若是被人夸奖得多了,沉迷于此,只怕就断了日后上进之路。”

对范镇的话,梅尧臣不以为然。他自己遣词造句,便就求古求奇,喜欢的就是这种文章。奈何时代特点,梅尧臣的这种文风太过怪异,多次科举落第便就是明证。反而范镇代表了时代脉搏,按最初定的名次他就是本届状元。至于后世的影响,那又是另一回事。《秋声赋》的原作者欧阳修也是一样,最早学韩愈的古文,两次落第,改为努力时文之后才一举高中。是以同一篇文章,在梅尧臣眼里,和在范镇的眼里评价是不同的。文章范镇也看过,他却连称赞杜中宵一声的念头都没有。

梅尧臣笑道:“景仁说的有道理。不过,我是见了杜小官人,与他交谈一番之后,才明白他为什么会作出那种文来。他出身于乡间贫户市井,整日为衣食糊口奔波,心态自然不同。就说这酒楼,刚刚有点起色,便有势力人家来偷他制酒的方子,谁能想到?经过了这些事,人难免就会老气。”

第38章民岂能与官斗

范镇一愣:“偷这里制酒的方子?吴家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先前我说得清楚,除了官酒务的酒糟用来制醋,县里所有的酒糟都归‘醉仙居’制酒,他们再买米施粥,周济穷人。如此做是给他们制酒赚钱又不忘济贫的一片仁心,有独门制酒的方法还在其次。”

梅尧臣连连摇头:“那些市井商人,眼里只认得钱,哪里会想这些?适才杜小官人讲,‘其香居’盗了他们制酒的方法,正在自己酒楼卖烈酒呢。”

范镇脸色极为难看:“先前吴小员外诬告民户私醉,在官衙地方动用私刑,干犯律法。只是因为长社何博士说情,才只是训戒一番,没有收监。上次教训一次,还不知收敛么!”

正在这时,杜中宵提了两瓶酒进来,放到桌上道:“这是我几个月前积攒下来的,酒香浓郁,可不是外面卖的烈酒可比。外面决计喝不到此种美酒,两位官人尝一尝。”

不等杜中宵倒酒,范镇道:“小官人且坐下说话,我有事问你。”

杜中宵不明所以,坐了下来,拱手道:“知县相公有话问,只管吩咐就是。”

“我且问你,刚才梅圣俞说‘其香居’盗你这里酿酒之法,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杜中宵看了看梅尧臣,才小心答道:“此事千真万确。昨日我们在后院制酒,便就看到一个人影翻出墙去。今日凌晨,便就有报‘其香居’那里卖烈酒,他们自己说的制法来自我这里,酒一模一样。我还着人去买了一些尝过,制法当是无误,只是手艺不精,味道寡淡了一些。这种事情熟能生巧,等到他们制得多了,摸到窍门,总能制出一样的酒来。”

说到这里,杜中宵叹了口气:“唉,我们这些小经纪人家,全靠着一种独门手艺过活。现在手艺被人学了去,只能另想别法,不然如何支撑酒楼的开销?吴家是大户,有钱有势,本钱又多,真比起来做生意,我们如何弄得过他们?数年之后,知县官人任满,再换一个史县令一样的官来,那就更惨。”

说完,杜中宵打开酒瓶,给两人满了酒道:“官人尝一尝,陈的烈酒别有一种香味。”

三人饮了一杯酒,范镇沉吟一会道:“小官人,此事你不必担心。话是我说出来,让你们这处酒楼专门从酒糟中制酒,不许酿酒。这几个月,我也着人问过,每日里你们都固家施粥,牢牢记得当时说过的话。你们正经做生意,岂可让势力人家用手段欺辱。等到明日,我有了确证,再找你和‘其香居’的人去县衙里,把事情说得清楚。除了你家,其他酒楼不许从酒糟制酒!”

杜中宵愣了一下,不由喜出望外,道:“官人,这样使得么?”

“当然使得!官府说出去的话,岂可不作数!上次轻轻放过吴家,是给何博士面子,他们还接着胡闹,何博士那里也无法说话。此事苏通判不方便出面,县里来定就好了。”

杜中宵点了点头,便转过话题,殷勤向两人劝酒。这种事情点到即止,一直问个不休,反而让人生厌。说来讽刺,哪怕杜中宵想出再多的办法与“其香居”竞争,效果也不如范镇一句话管用。民岂能够与官斗,只要能让官府站在自己一边,那就立于不败之地了。以前吴克久嚣张跋扈,给他底气的归根到底也不是掌控韩家的衣食,而是官府站在他的一边。现在官换了,官府的立场换了,主动权自然也就换了。

见杜中宵主动不再提酒楼的事,为人乖巧,梅尧臣和范镇都暗暗点头。市井生意人,难免只盯着眼前的蝇头小利,但读书人不该如此。政权用高官厚禄吸引百姓读书做官,但读书人不可钻到钱眼里,这是时代的主流,正是这一对纠结在一起的矛盾构成了时代的主题。

此时的读书人与后来的士绅是有区别的,与明清相比俸禄和待遇更高,但置产的少。官员最常见的是带着一大家子四处游宦,老来才会在一个地方安下家来,继续供下一代科考。便如梅尧臣,他老家在宣城,但自小随着叔父梅询游宦,并没有固家产业。父亲和兄弟在老家,靠着梅询接济,粗有产业,并不是十分大的家族。有一天他老了,大多也是在某个当过官的地方建个新家,开枝散叶。

读好了书,当了官,便就有了一切。当不了官,一切都成空,官员的一切都是在那个官身上。

谈了几句学问,不知不觉就把话题转到了此时最热门的话题,西北战事上。

梅尧臣道:“西北乱起,天下人人谈兵。这几年我花费无数心力,重注《孙子兵法》,书稿曾给景仁看过,不知你认为如何?”

范镇道:“历朝历代,注《孙子》者不乏其人。圣俞注《孙子》,别出机杼,又比前人详实,实为一大家。只是我书生,不知兵,圣俞有暇还是要给前方将帅看才是。”

梅尧臣道:“兵者诡道也,国之大事,不可不详查。前几年朝廷在西北将帅,多贪鄙无能,以致丧师失地,局势糜烂至此。如今朝廷用韩范二人为帅,韩相公锐意精进,可惜手下无人。范相公一心只要固守,裹足不前,平定西北哪里能看到影子!”

此时梅尧臣已对范仲淹不满,语气便就没有那么恭敬。他多次科场失意,西北战起,又把希望寄托在建功立业上,费了无数心血注《孙子兵法》。哪里知道托好友欧阳修向范仲淹举荐自己,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到西北建功立业也成了泡影。这种人最容易偏激,仕途上的不顺,化作对范仲淹的怀疑。

范镇多年在馆阁读书,与范仲淹等人交好,听了梅尧臣的话,只是打个哈哈。

梅尧臣饮一口酒,对杜中宵道:“小官人,西北战事可曾听说吗?”

杜中宵小心答道:“这种大事,街头巷尾人人议论,岂能不知。听说这几年朝廷连连败仗,党项愈发肆无忌惮,形势一天坏似一天。仗打不得,听人讲,朝廷上下都想议和了。”

梅尧臣叹了口气:“唉,奈何天下无人!党项蕞尔小邦,穷荒之地,却让西北糜烂至此!若是有深谋远虑之帅,何愁一鼓作气,灭此小丑!可惜,有心的无力,有力的又无心!”

杜中宵不知道梅尧臣说谁无力,说谁无心,不敢议论那些。想了想,才道:“在下不过是一个小地方的读书人,朝廷大政知道得不多。不过若说起两军交战,将帅固然重要,士卒同样不可小视。本县也驻有禁军就粮,平日里见他们,虽然衣着光鲜,器甲鲜明,却少了一种军队该有的杀气。说到底,军队本身不能打,纵然孙武再世,又能如何?史书上孙子试将,先斩宫女以正军纪,军容整肃,才有兵书上的各种奇谋妙计。一国之军,先要有军队的样子,才能谈得上战无不胜。”

梅尧臣最得意的是注《孙子兵法》,杜中宵这番话说出来,让他有些不快。

第39章杂谈

此时禁军已经糜烂,早不是建国时的那支精锐之师了。在杜中宵眼里,军纪松驰,所谓器甲鲜明只是客气而已,实际下层军士很多衣着破烂。这种军队,杜中宵看了都心中犯嘀咕,何谈打仗。

文人谈兵,最容易犯的毛病,就是过于着眼于双方交战,把大多战事都归结于主帅的奇谋妙计。血凛凛的战场拼杀,非要硬向将帅智斗上凑,而忽略军队的基本建设。谈起军容军纪,便就是严刑酷法,舍此再无办法。建设文明之师,威武之师,他们根本就没有概念。

范镇见梅尧臣有些不高兴,道:“杜小官人说得也有道理。西北用兵数年,不只是没有剿灭元昊小丑,反而丧师失地,局面一天比一天更坏。禁军中多有名臣宿将,真讲起来,未必比党项人差到哪里。只是党项穷乡僻壤,士卒吃苦耐劳,军法又严,非中原大军可比。范相公和韩相公到西北,便就主张多用西北弓箭手,既省军费,与党项作战又强过禁军。”

杜中宵听了,只是推托一句自己不懂,便就住口不言。多用西北弓箭手,用边民当兵,还不是又回到了前朝羁縻边疆的老路上。无论是从兵源上,还是装备训练上,中央禁军都要强过边疆民兵,战力反倒不如他们,只能说明制度、指挥等一系列军队建设出了问题。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改用边疆民兵,无非是饮鸩止渴。面对强敌只能努力提升边疆地区的军事实力,侥幸胜了,尾大不掉,一个处理不好,边疆民兵再次发展成新的动乱之源。现在叛乱的党项,最早不就是这么来的么。

这是边疆治理的老问题,不只是军事如此,政治、经济等等同样如此。而且环环相扣,几项因素互想影响,和平时期是中央的拖累包袱,一到动荡时期,就成为动乱之源。

其实对大宋来说,不只是西北,西南同样如此。地理条件不好,而且多蕃邦异族,独立性强,平时最经济的办法就是收买拉拢。一旦经济出现困难,收买不到位,或者那里出现野心,便起动乱。

多了一千年见识,杜中宵对这种事情见得多了,见怪不怪。真正解决边疆问题,除了肯花钱,更重要的是要有足够人力,特别是坚强的官吏队伍,持之以恒数十年的努力,才能见到成效。不过对于政权来说,那样做的代价和难度,远不如收买分化来得容易,等到出问题反正也是别人去背锅。

梅尧臣却是不依,与范镇长篇讨论起军事来,杜中宵也不插嘴。

文人们谈军事,有价值的是对历史战例的总结。他们大多熟悉历史,对战例信手拈来,说起来头头是道。至于分析总结的对不对,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真正细致的军队工作,比如组织、训练、编制等等,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对于军队管理,往往就滑到森严军纪一言不合就斩的杀杀杀上,让人感觉起来杀气腾腾。别说文人治军软,实际上文人为帅,往往对内比武将更加敢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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