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高踩低,是正央宫的下人们浸在骨子里的癖气,是他们在这深宫中最擅长的蹊径和最热衷的消遣,没人比他们更熟悉这一套。
自于异世中惊醒,见身边诸人言行举止,她就渐渐懂得了这个道理。
一个五岁的穷国公主,连自己院中的奴才都无力约束,更何况是这正央宫中的人。
“公主可觉累?可要奴婢抱您一会?”
宋颂摇了摇头,她身体虽稚嫩,心智却已成熟,被人抱在怀中的感觉实属有些怪异,她还未能适应。
二人很快便行至怡景园旁,此处树木葱郁,窄路曲折,空气仿若都清凉了几分。
宋颂绕着青枝绿叶向右拐去,脚步一顿,忽见树荫高处忽袅袅白烟升起,混合着嘶啦嘶啦的炙肉之声,方才在远处不曾听到,待一走近便十分明显了。
闻着…是烤鱼的味道。
“何人在此处?”
密匝草丛中一阵簌簌声,探出一个小脑袋,竟是只纯白色的小驯鹿,毛色如雪,体态纤瘦,两只黑亮圆润的鹿眼好奇地盯着自己。
它歪着头瞧了宋颂一阵,迈开蹄子哒哒地跑到宋颂面前,顷刻化成了一个少女的模样。
少女容貌秀丽,柳眉杏眼,很是标致的一张脸,却因面上却没什么表情,显得有些寡趣淡薄。
她身着粗布衣裳,头戴汗巾,不施粉黛,打扮得很是朴素,瞧着像是宫里头的厨娘。
此时正一手捧了个桃形双耳白瓷碗,另一只手背在后头,眯着眼睛打量着二人,乌发似随意一而拢成朝天髻,自发际出冒出两节奶白色鹿角,下头是浑圆小巧一双同色鹿耳,微微耷着,细碎绒毛随风轻浮。
虽识不得此人身份,小豚亦恭敬行了一礼,姿态极低,“惊扰了,我家小姐乃北泽公主宋氏,今日奉旨入宫听学,正要…”
“可曾用过午膳?”
奶白色鹿耳上下动了动,少女似也对二人无甚兴趣,不等小豚说完,便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宋颂答,“未曾。”
“甚好,甚好!”少女抚一合掌,语气颇振奋,面上却依旧无一丝波澜,伸手一把捞起不及三尺高的宋颂,踱步往怡景园中走去,“该是午膳的时辰了。”
小豚见状一急,忙跟在了后头,“三友邸中已备好午膳,奴婢…”
“凡夫俗子备的膳,怎及得上我的手艺?”
少女冷哼一声,步伐极快,将宋颂置于怡景园一处青石板圆凳上,回身自去忙碌了。
宋颂这才看清,几步的空地上撑起了处火堆,其上方铜架上躺着个精致的青釉刻花盘,盘中颇有美感地码着一排素白的鱼肉,并着几块柔嫩果肉。
那少女边洒着味料,边娴淑地挪动着瓷盘。也不知这调味料放了何物,竟与鱼肉原本的味道融合得恰到好处,又好似更激出了鱼肉的鲜甜,经火一烤,炙烤的鲜香之味不断地传来。
闻到这香味,就似舌头正滚着细滑鲜脆的鱼肉,恨不得立时咽下肚。
片刻后,青釉花盘被端上了桌,少女轻撂裙角坐在了对面,轻咳一声道,“且尝尝滋味如何?”
因着语气有些奇怪,宋颂便将目光从鱼肉移到她脸上,这一瞧却唬了她一跳。
自打遇见这少女,她面上只有一种表情,那便是面无表情。宋颂甚至心疑,此人是否患有一种面部肌群运动功能障碍疾病,俗称:面瘫症。
然此刻,她眉梢高挑,杏眼斜眯,樱唇上勾起浮夸扭曲的弧度,一张脸被互不配合的五官拉扯得僵硬无比,以一种极其怪异的表情盯着宋颂手中的一双檀木筷。
还好此刻是青天白日,若是夜里见了这张脸,怕要活生生以为见了鬼。
“公主…”宋颂的袖口被小豚偷偷扯了扯。
此人身份不明,举止怪异,实在令人心惊胆怕。
宋颂举着木筷的粗胖小手顿了顿,夹起一块鱼腹放入口中,小小的脸蛋皱了皱,忍了半刻,终究一口吐在了手边的莲纹盖碗里。
鱼腥未除,偏又裹着甜渍汁水,甜得发苦,实是难以下咽。
“又失败了…”少女低喃了一句,随即又恢复了那张不咸不淡的脸,两只软白鹿耳沮丧地垂了下来。
“荔枝?”宋颂盯着碗中的白色果肉,喃喃道。
“不错,此乃我近日研究的,荔枝烤江团。”
少女说着便转了个身,从木桶里拿出一条鱼,冲洗切块,手法利落,将鱼油置于铜架之上,一套动作流利娴淑,只那双圆耳无精打采的耷拉着,瞧着也是垂头丧气。
宋颂心中把那道菜名默念了几遍,方反应过来,面前少女在铜架上细细鼓捣的,莫不是她知道的那个荔枝烤鱼?
“公主,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回府了。”小豚在身后提醒道。
宋颂压下心头的好奇,任小豚将自己从青石凳上抱了下来,正犹豫着是否该知会那人一句,耳边却又传来她的轻声低喃。
“晚膳之前,不知能否呈上此菜品…”
她脚步一顿,瞧着那双绵软雪白的耳朵低垂得要贴在头上,心中忽地一软,瞧这少女的年纪不过二十余岁,和现世的自己差不多般大小,晚膳若是呈上这么一盘口味怪异的菜品,怕是要挨板子罚处的。
休管闲事的念头在心头打了几转,宋颂抿了抿小小云丝绣鞋,瞧了眼浸了酒的鱼肉,奶声道:
“荔枝酒?”
“此乃沉陵黄酒。”
“…你莫不是说,取荔枝酿成的果子酒去腥?”
少女心里琢磨着这话,呆呆愣了半晌,一转头,见那小丫头已经顺着小路往西偏门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