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纳了礼,忙陪笑着请他二人进去。走在陆宣前头的,是一位故人的身影,独立于古柏之下,风盈满袖,他竟是只身一人来赴宴的。岁宁低下头,不由得将面纱系得更紧了些。
其实也不算巧,毕竟宋公子是因她的搅合才滞留荆州的。从前在建康城,他们也曾多次出入于同一场合,只是无一例外,他都没认出陆宣身侧蒙着面纱的女子。
夜幕降临,衆宾纷纷入席。除了宋聿,宴上的其余人都是岁宁没见过的本地士族。
丝竹管弦之声中,陶庚走上主位,筵席未开,分明他都还没动手,岁宁却隐隐察觉到一丝杀意。
擡眼望去,原是对面席上的宋公子正盯着他的仇敌呢。
宋聿毫不避讳地看向陆宣,不禁攥紧了袍角,气得胸口发闷。若非陆氏的人在水路上做了手脚,他此刻早回到建康了,又何必卷入这场祸端?
岁宁附在陆宣耳畔,悄声问道:“你当真没留有后手?”
“若何钧赶不过来,不是还有你吗?”陆宣轻轻晃着碗里的酒,似是对这劣酒不太满意。
“他不会下毒吧?”她拦下陆宣拿着酒碗的手,用银针悄然验过了酒水和菜肴。
陆宣镇定自若地饮着酒,笑道:“陶庚所图谋的是各世家的支持,又不是图我的性命。”
岁宁怨道:“既要我兵行险招,二公子可别卖了我。”
陆宣方要劝她放宽心,话未出口,便被主位上中年男子的声音打断了。
“近日新府落成,幸诸君愿赏老夫几分薄面,亲临寒舍。还望诸位尽兴饮乐,莫要嫌弃酒肉粗陋才是。”
衆宾一齐看向主位,陶庚高举酒碗,走下阶来,停在了陆宣的食案前,毕恭毕敬道:“赶巧,京城陆氏二公子,宋氏长公子二位也来了荆州,不然鄙人哪有机会请得到二位贵客呢。”
宋聿闻言,眼皮都懒得擡一下。
陆宣好歹装了装样子,起身回敬道,“晚生因公务来此,恰赶上贵府设宴,还要多谢陶将军款待。”
陶庚注意到他身旁随行的女子,蒙着面纱,容貌看不真切,便问:“身边这位,是陆二公子的夫人?”
陆宣答道:“非也。只是随行的侍女罢了。”
“陆二公子怎的还随身带着侍妾?可是嫌老夫府里的奴婢伺候得不够周到?”
“怎敢?”陆宣解释道,“只是晚生素来只由她随身侍奉着,倒不习惯让他人照顾了,陶将军莫要介怀。”
“陆二公子是个讲究人,非我等粗人可比得。”陶庚蓦地放肆大笑,又端着酒碗走回主位去了。
陶庚放下酒碗,擡手屏退了场中的舞姬,一时丝竹声止,只听他高声道:“今日召诸君来此,还有一件大事”
话音刚落,座中各士族子弟已开始左顾右盼,纷纷议论起来。
“自老夫受荆州刺史提拔以来,尽心尽力戍边十三载,却只得个封疆大吏的虚衔,如今屈居在这弹丸之地,逢战事要陷阵在前,论功行赏却由那些世家大族先占。他们得了封爵食禄的好处还不算,连这边地的利也要沾。”
“这”此番狂悖之言,碍于陆氏和宋氏的人在场,在座之人也不敢尽抒一番成见。
陶庚又举杯看向宋聿,道,“不知宋公子怎麽看?”
宋聿正襟危坐,连个正眼也不曾给他,只道:“谋危社稷之举,恕在下不能茍同。”
“难道宋公子只甘心做个小小谋臣?今日荆州翘楚与我同饮杯中酒,来日老夫发迹,在座皆是五侯七贵!”
此言一出,席间更是炸开了锅。
“陶将军早有反心不成?”
“逆贼!安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来!”
居下位者,胆敢站出来公然驳斥的,早已被一剑抹喉了,如同一只被放了血的禽,倒在地上挣扎着,眼睁睁看着鲜血淋漓满地。
岁宁偏过头去,以袖掩面,不忍去看那副惨状。
宋聿厉声道:“今日诸君不愿与你合谋,便要将人杀尽吗?”
陶庚摔杯喝道:“既要功成,岂能不沾血?将相神仙,也由凡人做1,纵是杀尽又如何?”
宋聿方要起身离席,身后一把冷刃瞬间架在了他脖子上,他又被摁着坐回席上。
岁宁替他长叹了口气,真希望他此刻能少说几句。
俯仰之间,已是剑拔弩张,气氛焦灼,岁宁忙起身出来解围。
陆宣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坐下,低声安抚道:“何钧很快就到,你别着急。”
岁宁侧目看他,小声回道:“我只拖住他,不能再由着他杀人了。”
说罢,便不顾他的阻拦,孤身走去场中,朝主位上的中年将领盈盈施了一礼。
“陶将军,我家公子说了,愿劝说陆氏一并归顺您,妾愿代他敬您一杯。”
陶庚眯着眼打量她,吩咐道:“上前来。”
岁宁缓步走上前去,低眉顺眼地为他捧上酒盏,柔声道:“陆氏,愿助将军功成。”
陶庚地视线却只落在她的面庞,此般柔情,令人禁不住去探究她面纱下的红妆,薄衫下的婀娜。
“陶将军,妾的容颜,只有我家公子见得。”岁宁拦住了他,乌睫垂下,细声细气道,“将军连妾敬的酒都不愿喝,又何谈一睹妾的真容?”
陶庚的目光在她那殷红的蔻丹上停留片刻,质问道:“酒里,不会掺了什麽毒吧?”
岁宁眸光微怔,又含笑道:“怎会?”
她偷瞄了一眼席间,她那素来镇定自若的上司差点被她的擅作主张气得晕厥过去,至于另一位宋公子,只垂着眸,一言不发。自己好心拖延保他性命,他却连装模作样也不肯,就差把“慷慨赴死”四字写在脸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