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三小姐盯着沈湛看了会,突然问:“你晓得我为什么跟慎初结婚?”
沈湛有些意外,摇了摇头。
赵三小姐道:“慎初是我的大学校友,他跟我爱人是好朋友。三年前,我爱人为了他的理想牺牲了,走的时候托慎初照顾我。”
赵三小姐说完这句,眼眶就红了,她缓和了一会才继续往下说。
“慎初是个将责任放在法。你只晓得当年你出事,是慎初托我帮你,可你晓不晓得,那时候正是他毕业的紧要关头,得知你出事,他义无反顾就回国了。等他回到上海,得到的却是你离开的消息。这几年他一直没放弃找你,兵荒马乱的,你又有心要躲,怎么找?外头传他喜欢听昆曲,四处觅角儿讨好,他要找的不就是一个你?慎初不希望你跟我走同一条路,可我觉得,你们是同一种人,慎初担心的问题,不该是你们的阻碍,慎初不敢跨出的那一步,你敢跨出去!”
沈湛听完,良久都没有回话。
他以为他和陆正则的再会是偶然,谁料是场寻觅已久的重逢。
沈湛离开上海的那年,日本人蓄意挑起事端,在上海制造了一场战争。在那场战争中,中国军队的武器装备远不如日军,但沪上军民团结一心,共御外敌。沈湛捐出自己所有的积蓄,一天两场,义演了一个多月,然而那场战争最终以停战结束。
彼时的田中司郎还不是特务机关长,而是日本驻华武官。田中司郎十分喜欢听沈湛的戏,却不是喜欢中国戏曲,而是独独喜欢听沈湛唱戏,他几回请沈湛唱堂会,都被沈湛拒绝了。在停战谈判期间,为庆祝日本天皇的“天长节”,田中司郎再次向沈湛提出了邀请。
沈湛怎么可能答应?
他们的军人在战场上为了捍卫国家领土而以身殉国,他怎么能在后方为敌军唱戏?
沈湛断然拒绝了田中司郎的邀请。
田中司郎撕破脸皮,按了个对天皇不敬的罪名,将沈湛扣了起来。
田中司郎并未对沈湛用刑具,那样漂亮的一张脸,那样漂亮的一副身子,不适合用刑具,他有的是折磨人的法子。
沈湛被扣的第三日,戏班的班主来了。
沈湛“倒挂金钟”吊了一夜,早上才放下来,头晕目眩,几乎昏厥。班主就劝沈湛低个头,沈湛斜眼看着班主身后的田中司郎,唇角扬起一抹轻蔑的笑容,念了一句:“奴家香君,被捉下楼,叫去学歌,是俺烟花本等,只有这点志气,就死不磨。”
只有这点志气,就死不磨。
田中司郎明白沈湛的意思,当场摔门而去。
从落到田中司郎手上的那一刻起,沈湛就做好了死的打算,可田中司郎不会轻易放过他。端午被抓了进来,田中司郎告诉沈湛,只要他不开这口,被抓的就不止是他和端午两个人。
要么唱,丧失人格,丢了国格,忍辱偷生,要么不唱,连累他人。
就在沈湛陷入绝境的时候,事情有了转机。
他被扣的事情被人闹大,引起了民愤,赵三小姐为他四处奔走,恳请外国人出面调停。田中司郎承受了各方面的压力,终于作出了让步。班主再次出现在沈湛的面前,哀求道:“香君啊,松口吧!咱就说不止是不给日本人唱戏,就是中国人也不唱了!你不为自己想,也为端午想想,你想让他跟着你一起折在日本人手里么?”
现实就是如此残酷,你想做个英雄,还得他人成全。
沈湛妥协了,他告诉田中司郎:“从今个起,我不唱戏了。”
田中司郎露出得意的笑容,却仍不愿放过沈湛:“我怎么相信,你是真的不唱戏了?万一你出了这个门口,继续唱戏呢?”
怎么证明?
难不成他还得签一纸承诺书?
沈湛余光看见田中司郎身后放置一只白色茶杯,上前抓起茶杯用力往地上一掷,只听“嘭”地一声,茶杯碎成了一地碎片。
田中司郎以为沈湛要突袭,谁料他抓起地上的碎片,吞入了口中。瓷片划破了他的嘴,割破了他的喉咙,鲜红的血从他的嘴角溢出,一滴滴滚落在地,令人触目惊心。可沈湛仿佛失去了痛觉,一口糯牙化成了金刚石,竟将碎瓷片放在口中狠狠嚼碎。他一边嚼一边用一双如炬的目光盯着田中司郎。倘若目光能化为实质,他早将田中司郎燃为灰烬。
戏中,李香君以头撞柱,用血染成了桃花扇,戏外,沈湛的这柄桃花扇也成了。冥冥中似乎早有定数,偏偏红的是《桃花扇》,偏偏戏迷给他按的艺名就是香君,所以这一口糯牙金嗓,得对得起戏迷的爱戴。
沈湛出了公使馆,连夜被送进医院,破开腹腔,取出碎瓷渣。性命是无忧,只是嗓子怕是难再恢复。
田中司郎虽然放了沈湛,但那是迫于外界的压力,不知何时再会动手。沈湛的嗓子不能唱了,他这张脸依然招眼,容易再生事端。
沈湛动完手术的第二晚,被人趁着月色送上了离开上海的货船。
是金三爷帮的忙。
金三爷曾对沈湛目中无人的清高姿态恨得牙痒痒,但当他将这种姿态用在日本人身上的时候,金三爷却觉得,就该如此。宁为玉碎而荣死,不为瓦全而偷生,任谁都不能磨了他这性子。
沈湛在金三爷安排的地方住了半个月,等伤养得差不多了,带着端午踏上了路途。一路跌跌撞撞,终于站在了陆正则面前。
沈湛从陆府出来的时候,天上下起了小雨,赵三小姐让人取了两把伞,沈湛同端午一人一把,站在陆府外头商量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