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起来,宫晓忙着梳洗打扮,擦脂抹粉。并把她那顶孝帽戴在头上,在镜子边前前后后转着圈来回地看。
“美女,还看什么呢,再看也是美女么”程戬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转得眼晕,想揶揄一下让她消停下来。
“那是我要不是美女,你会要我呀”宫晓得意地说着,眼睛还是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翻来覆去地瞅。
等他们出门到了二大伯家时,院子里已经有不少人了。
执事的看到帮忙的人基本都来后,就简单说了一下,并接着安排了每个人应干的事情。等早饭做好后,吃过饭,就开始了一天紧张的忙碌。
二大伯一生共娶了三房太太。他真是命硬,三个女人搞车轮战,竟也没有战胜他,都一个个先他去了阎王那里。按照新阳当地的习俗,如果先于丈夫去世的女人,一般不埋入祖坟内,暂时忌埋在某个地方,等丈夫去世后,再从坟里挖出来与丈夫共同埋在一起。
二大伯的三个夫人都是明媒正娶的,理应都得一起从坟里刨出来与自己的夫君埋在一起。同时挖出三个已逝去多年之人的尸骨,也不是个小事,活儿不轻松。又不能找个掘土机帮着撅土,全靠人工一铁锨一铁锨地往外撩土,是个硬活儿。
所以执事的就特意安排了三十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去干这个事情。也多亏程戬的家族人多,过这样的大事如没有年轻力壮的年轻人做主力军,还真不好完成这样艰巨的任务。
最后一个二伯母去世才五六年,有坟头,一目了然,所以很轻松地挖了出来;并换上了新的棺材。
但是头两位夫人因为去世的年头久远,况且她们二人都没有留下后代,又是忌埋的;年头一多,再经过农村土地改革,田地都成了各家的自留地。这一来二去又三转两转的,她们的坟头不知什么时候都无影无踪了。年轻人根本不知道老时候的事儿;年老的人也只是大概模糊不清地记着她们好像埋在某某地方,根本没有详细的具体地址。但那一大方田地,位置差那么一点点,就休想找得到她们的尸骨。
单是找这两位夫人的坟墓,三十个人刨了一大上午,愣是没现蛛丝马迹。
这下可把族里的人急坏了。人家这两位夫人的娘家人哪家都来了几十口人,正都盼着自家的老闺女出土和她们的丈夫团圆呢你找不着尸骨,还团圆个球啊人家不和你闹翻天才怪呢好好的坟头被夷为平地了;年年没有给闺女上香祭祀的,让自家的老闺女成了孤魂野鬼,凄惨悲凉孤独地游荡在荒凉的原野这些都抛开不说,可以忍下不提,如今老掌柜的升天了,你总得让人家的老闺女和她的丈夫一同升天团圆吧这点小事都办不到,那还了得人家娘家人会善罢甘休吗到时候新账老账一起算,搞不好要出大乱子的。
黄河滩区的人都豪爽耿直,热血沸腾,恩怨分明,见到这种憋屈事能不怒火冲天吗如果找不着尸骨,那就得好好说道说道了,搞不好会大打出手,要流血的。
程戬他娘深知这其中的利害,所以在上午吃饭的时候,一再偷偷地告诫程戬,如果那二位太太的娘家人闹事,你千万别逞能,一定要躲得远远的,不能站在前头,千万千万她见程戬不以为然的样子,心里很着急,就悄悄地把这其中的利害对宫晓说了。并交代宫晓,如果真闹了起来,你千万要拉住程戬,别让他犯浑;宫晓听了也担心不已。所以整个下午她一直都提心吊胆地时刻留意着程戬的身影,不让他脱离自己的视线。
吃过午饭,继续找坟。这是天大的事,火烧眉毛、迫在眉睫的大事要事。凡是知道那两位夫人埋葬信息的老人,都被请到了河南边的那一方地里,以出有用的信息来。程戬他娘、三伯母是那二位夫人的妯娌,自是也被叫到了地里,让她们凭借先前的记忆以埋葬的可能位置。执事的为了提高效率,又加派了二十名年轻人充实到找坟的队伍中去。铁锨、铁锹、铁钎一并用上,在地里刨挖;还找来很多铁杆,把一头打制成尖齿状,密集地排着往地下扎,现异响,就用铁锨往下挖。
经过不懈努力,还好,下午后半晌的时候,总算把最后一位夫人的尸骨找了出来;大伙悬着的不安的心才放了下来。真是有惊无险,谢天谢地,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后,可以放心大胆地抽支烟了。
大夫人的娘家是个地主阶级,富户,当年下葬时可能有值钱的玩意儿陪葬。所以找到她的坟墓后,人家娘家人是全程监控整个出土过程,寸步不离左右,十几个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生怕那些东西被人倒腾掉了。直到尸骨被装进棺材,封钉结实牢固后,这些娘家人才放心离去。
外面找尸骨的在如火如荼地忙着,家里同样也是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下午四点多,请的响器班已经驾临;二大伯家院里开始嘀嘀哇哇地飘扬起此起彼伏的唢呐声。
下面就开始了入棺程序。新阳当地入棺也叫入木,就是把逝者放进棺材封钉起来的过程。入木时所有的亲人都在场,由一个族里很会说话的妇女,一般是老年妇女,领着逝者的儿女们先做一个功课,就是把逝者全身用清水象征性地清洗一遍。意思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仪容整洁地向阎王爷报道去。
这时大堂兄一手拿着一个盆子,里面盛些清水;另一手拿一清洁的毛巾或白布,沾水后,在那妇女的指引下从头到脚把二大伯擦一遍。
那妇女口中还念念有词,说着吉祥的顺口溜擦擦眼,到了阴间看得准;擦擦鼻,到了阴间闻香气;擦擦嘴,到了阴间吃得美;擦擦手,到了阴间会富有;擦擦脚,到了阴间行得阔。
给逝者清洗这个活儿,都是由逝者的子女来做;未出嫁的女儿不用做;年龄较大的亲外甥也可以做。老大前边做,老二后边来,接着是女儿。
这一过程结束后,执事的会安排孝子们把尸体小心翼翼地抬起来,然后轻轻地放入棺材内。看着把人放周正后,执事的手一挥,外面早已准备好的几个年轻人抬着厚厚的棺材盖板就进了屋内;后面还跟着两个木工,手拿斧凿之类的干活工具。等把棺材盖子与棺体合齐,榫眼对准后,两个分站在棺材两边的木匠就把几个双倒三角形状的楔子、一个个楔入到棺盖与棺体整齐对照着的榫槽中。
整个入木过程是不准哭的;当然你也不能笑。这是个庄严肃穆的过程么。你纵是看着某些做法封建古老或者动作滑稽可笑,但在这么庄重严肃的场合,你也得强忍着一声不吭地看着。心里纵是有着万分的不屑与好笑,也必须装着很正经很严肃的表情。
安装木榫时,难免会出咣叽咣叽的啪啪声,这时围在棺材四周的亲人们要不间断地安慰着逝者
爹,别害怕,别害怕
二大爷,别害怕,这是给您老人家盖屋子呢
爷,别害怕,一会儿您的别墅就造好了,正安装门呢
反正得按照现实世界的一切想象天国里的一切你外面咣咣地喧嚣沸腾得振聋聩,谁不心慌呀胆小的也会害怕。所以入木的时候一定得保持肃静,屏息静气,轻手轻脚,可不能冒冒失失搞大动静。入木的时候也不能有哭声。人家木工在聚精会神专心致志地干活,你在旁边哼哼唧唧、哭哭啼啼的,肯定会影响人家的干活情绪,谁不烦呀搞不好再把棺材弄出个窟窿来,也是大不吉利。所以大家一定要安静再安静,不要显得你和逝者多亲近似的,哭起来不分时候不分地点和场合,那是会遭到训斥的。不该哭时,就得闭口缄言,默不作声。但固定榫槽也不是温温柔柔地就能完成的工作,不真锤实斧地轮几下,那木头橛子也不可能结实呀既然出这响亮的噪声在所难免,那就只有最大限度地宽慰逝者了。至于逝者能否听得见,就不是活着的人应该考虑的事情了。这世上的很多事就这样,你做了不一定非得要什么结果;要的是你做了没有。反正已安慰了你老人家,我已做了到仁至义尽,你听见还是听不见,那就是你的事了。就当逝者能听到活人的安慰,已泰然坦然地面对了棺材外的噪杂混乱。这就是活人比死人有绝对决定权的一面,也是无比霸道的一面。想叫死人怎么做,他就会乖乖地无条件地执行命令。
等木工的工作一结束,就可以扯开嗓门尽情地哭了。女人们在屋内哭;孝子们则在外面开始第一次正式祭祀。
这时灵台早已搭了起来。所谓的灵台,就是停灵的堂屋门前立一大纸楼是用芦苇扎成骨架,外面再用五颜六色的彩纸裱糊起来的彩楼。这种纸楼很排场,简直叫壮观,就像个飞檐高拱、装修精美的大楼。纸楼前放一大方桌,方桌的前面两腿上各绑着一个用高粱秸秆糊制成的高约一米五左右代表着华表的东西。是仿制古代皇家陵墓前摆设的那一套,代表着辉煌壮观、气势恢宏的意思。农村人根本不可能达得到皇家的规模气派,那就简单再简单,只用两根秸秆粘贴成花里胡哨的东西,以求达到与皇家一样的效果。
平头百姓也想风光排场,也渴望自己的老子去世后吉祥如意,祥瑞环绕;把皇家的那一套变通地借用到民间,纵是再朴素再简单,那也表示了一种无限崇高的意境和美好愿望。
方桌上有一个大香炉,还有纸箔、香烛、酒壶等供祭祀的物品。
这时响器班就根据喊大堂之人的口令,开始演奏起来。高亢也更悠扬的唢呐声嘹亮地飘荡在院子里。
像这种死了人的场合,孝子们尤其是逝者的儿子都是边哭边祭。祭祀的节奏这时候不能太缓慢,但也不能太快。动作太快的话,会显得孝子心不诚,草草了事;动作太慢的话会耽误时间。如果后面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喊堂的就由着你多祭祀一会儿;如果下面要进行的节目很多,就会让祭祀的人动作快点,不能太磨磨蹭蹭。总之要见机行事,遇事对事吧;凡事都没有严格的界限和道道。要马列主义,灵活运用。
祭祀完后,天基本上快黑了。执事的就安排吃饭。今天的晚饭除了有杂烩菜外,还有几个炒菜,一般是四到六个。因为这次吃饭的人不仅仅只有孝子们和帮忙的人,还有很多客人。像院里的女婿、部分外甥、姥姥家的人等等。二大伯有三房夫人,今天哪一家都来了二三十人,这要留他们吃过晚饭再离开的。今天晚上至少要坐一二十席的。很多今天前来吊孝的亲戚一般不吃饭就回去了;有的纵是留下来吃饭,但也基本上不喝酒,只是草草吃过饭,抓紧离去。
真正坐下来吃喝的,就是那些晚上要陪灵的女婿、外甥和家族里帮忙的那些人。今天虽然能喝酒,但不能喝晕。尤其是那些女婿们,本就是家族里好事年轻人打趣的对象,更不敢放开量喝。只推说晚上还要陪灵,不能喝多了;年轻人这时也不敢放肆地让他们酒,毕竟有人去世,场面得庄重,不能像喜事那样肆意妄为,尽情地胡闹。这种场合,如果有年轻人太过份了,执事的会沉下脸把他们训斥一顿或一顿臭骂。执事的都是家族中的长辈,骂这些小辈天经地义;他们只有听的份,不敢犟嘴的。如果吵骂不起作用,搞不好会挨上两脚的,那更是白挨。
吃过晚饭,执事的突然找到宫晓,对她言道“小戬家的,给你说个事。今天晚上响器班那两个女的要去你家睡觉。”
“去我家睡”宫晓一听纳闷了,“三爷,我家没地方呀”
“你与小戬今天晚上都得陪灵,屋子不是闲着么。”
“是这样啊”宫晓不高兴地自言自语道着。
执事的见她一百个不情愿的表情,忙解释道“你放心,人家不盖你家的被子;她们两人带来了铺盖,只是用用你们的床。”
宫晓一听,这才把紧张的心放了下来。你如让别人盖他们夫妻的被子,宫晓还敢接着再盖呀那非得重新拆洗一遍不可。听说只是用用床,她则充作大气地说道“让人家睡我们的床,那不是很应该的事情吗她们睡就是。”她则赶紧回到家里把床上自己的铺盖都清理干净,放在柜里上了锁,才放心地回了二大伯家。
晚饭过后,真正的热闹戏、精彩戏就开始了。响器班尽情挥专业水平的时机就在今晚这个时候。这是一个响器班露脸和争取名声的绝好舞台。他们能否一展风流取得荣誉,在人们心目中留下好的印象,争取以后持久的买卖和表演机会,今天晚上的表演至关重要。有本领和取得满堂喝彩的响器班,则受到观众热烈的喝彩;表现差的则被人嗤之以鼻、鄙夷,下次没人再请你。没了表演的机会,这个响器班子唯有改行干别的,不能再吃这碗饭谋生。所以现在的响器班为了显示实力,装备也是逐渐丰富多彩起来,架子鼓、电子琴、音响喇叭那是一应俱全,可谓是中西合璧,土洋结合,且声势浩大。哪个响器班最低都有两个唱戏唱歌的女人,而且这些女子中不乏长相娇俏,艳丽俊美者。有的响器班简直像个歌舞团,美眉一大把,在舞台上又唱又扭,蹦蹦跳跳,勾人眼目得很。
这个时候,响器班的顶梁柱子就会亲自出马,并拿出自己的绝活呈现给观众。因为这时看表演的,不仅仅只有在场的孝子和家里的妇女们,逝者的某些亲戚、村里没事干的人也都会跑过来看热闹,听他的演奏。整个院子灯火辉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今晚的祭祀也比较隆重。孝子要一个个地上台祭祀,哪个也不能落下。人们既听响器班的演奏,当然也观赏孝子们的祭祀表演。在悠扬顿挫、起伏婉转的音乐声中,先进行一个大合祭,然后就开始单个祭祀。
先登场的当然是程戬的大堂兄。他拉着长长的哭腔,声泪俱下、鼻涕横流地慢慢三拜九叩着中规中矩地祭祀。紧接着他的二堂兄、三大伯家那个哥哥,第四个就轮到了程戬。他不喜欢装逼做样,只是按流程做个四拜礼儿就下来了。接下来是门次远些的孝子一个个地轮番上场。
在男人祭祀的时候,屋里烧纸的妇女也都会站在门外纸楼两边看孝子们的表演。大堂兄哭天喊地一把鼻涕一把泪祭祀的时候,他妻子对站在身旁的宫晓小声说道“看你大哥那傻不拉叽的样儿,洋相都出尽了。”
到底是儿媳妇死了公婆不心疼;不是她亲爹亲娘,感情上有着天生的隔阂和陌生感。纵是嚎啕大哭,泪水滂沱,也难免让外人看着是在表演,是在作秀给人看。纵是亲儿女,也只是一时的悲伤,一时的心痛悲凉,从逝者咽气蹬腿到现在,已经哭得不知有多少次,眼泪流的都快干涸了,再大的苦痛也早被泪水冲洗掉了。所以这时的祭祀多是在装样子,在搞一种形式,说白了,就是在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