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珅没有向赵正科普吐蕃王子死在大唐境内的后果是什么,停也没停,回头就骑了马回墨宣去见安郡王赵末了。
在右武卫的护卫下,就算残余的吐蕃骑兵还有想劫唐军辎重的想法,也失去了那份雄心壮志。少有几个不甘的,才刚刚摸到月牙泉边,便被哨卫现,金阿贵带人追上前,一顿乱刀当场砍死。
这样一支残军败寇人人喊打,就连府军都想上去踩两脚。
已是不成气候了。
赵正让伤亡惨重的府军带着伤员和阵亡人员回了苍宣,车队第三日行程照旧,卯时拔营起寨,车队穿过戈壁,路过绿洲上的村镇,顶着头顶的烈日,终于在申时末到达了墨宣。
大漠中黄沙漫卷,热浪携带着沙砾直扑而来。在风沙中,墨宣的土墙映入眼帘,斑驳的城墙被风沙侵蚀,横纹上布满刀枪斧痕,墙上零零落落插着的羽箭落去了毛羽,箭杆上被风沙蚀出细细的孔洞。
与黄沙一色的角楼上,飘着一面黄底黑绣的大唐军旗。
隔着三里地外,赵正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道。他裹紧了嘴上捂着的黑幔,耳边听着大风灌进缨盔“呜呜”的声响。
车队向一条蜿蜒的巨蛇,从沙丘间盘桓而出。墨宣城内响了三声号角,随即城门大开,梁珅带着人马出城接应,把赵正和车队迎进了城内。
赵正跨过城门,抬头便见城墙上吊着一百多具吐蕃兵士的无头尸体,已被风沙吹得半干。城内一片狼藉,土屋土房倒塌殆尽,烈火燎过的黑色沙土遍布视野。倒塌的屋椽下,俯卧着死去的吐蕃遗民。一队右武卫步卒跑步路过,将尸体清理出来,然后堆在一起,架起柴火,丢入干的马粪和驴粪,接着一把火点燃。
汉民和回鹘人则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吐蕃人作战,不分前后。男人在前打仗,女人和孩子便随军跟来,运送物资,缝补军甲,铸造军械。蕃军每每出征,以千户为单位,号称数千甚至数万人,实则老弱妇孺便占六分。千户之总称千本,千本既是行政文官,又是军事主官。千户平时为农,战时成军,军中拖家带口,裹挟奴隶,每到一处便殖民一处。
是以唐军一旦攻克吐蕃经营据点,便少不得会对帮助吐蕃军守城的吐蕃平民动手。但一般对于放下武器,愿意归降的百姓,唐军始终还能网开一面。毕竟大唐西北的百姓,并不只有汉人,还有回鹘人、吐谷浑人、吐蕃人。往安西去,还有西域三十六国人,比如龟兹人、疏勒人、莎车人、姑墨人……
无论是谁,只要认同大唐,便是大唐子民。
火焰带来的高温让赵正有所不适,便脚夹马腹,随梁珅快步前往中军府。车队另有人引领,城内早已空出辎重营地,右武卫各营都有专人等候,只等造册完毕,便各自领了粮食药草和军资,出城回各寨补给。
大军昨夜已从甘州回撤,在墨宣城前五里处以骑兵、步阵布置了一道新防线。吐蕃军队今晨试探进攻了两次,均被唐军击退。右武卫领军将军庞元堂亲临前线,唐军士气大振。
赵正在墨宣平顶阔门的镇厅上见到了安郡王赵末,之前他以为的凉州刺史赵末,该是个和赵硕一般年纪的皇室贵胄,穿绸戴幞,一脸弱不禁风的书生气质。再不济,也该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
后来,唐军主动出击墨宣,前锋所向披靡,其战法之大开大合,非气势大开大合者不能运用。赵正便又以为安郡王应该是个满脸胡须,大声大气的中年男人。
却不料,从镇厅里屋走出来的,是个身穿圆领布袍、须皆白的老人。赵正打眼一瞧,安郡王这年纪,便是上平镇耆老大概都不太赶趟,没有七十也都六十有余了。
赵末未戴幞头,头上只挽了个髻,插了根茶色的木簪子。见赵正有些愣,便开口问道:“你便是赵元良?”
赵正赶忙点头,“平凉里正赵正赵元良见过安郡王!”
“既是在军中,互称军职就是!”赵末道,“赵守捉,你既领了节度使令,在凉州境内,便是苍宣守捉使,与老夫是从属关系,你尊我一声公,却也不折煞你这小辈。”
“是,赵公!”赵正恭恭敬敬地行礼。
赵末哈哈大笑,“不管这繁文缛节了,你姓赵,我又见你面善。往后再见,你也不必拘束,来,过来坐下!与我说说你与达布、朗日之间的种种,还有,你抓了达布的一个千本?此时又在何处?”
赵正不敢隐瞒,从头开始说起,直说到达布与朗日合兵一处,六十余吐蕃勇桂兵临平凉,要踏平村寨,却被赵吉利一杆拍刃连毙数人,逼得朗日跳墙而逃,赵正骑马追杀,一弩将朗日射翻。
赵正本就能说会道,此事又是轻身经历,此刻摆事实讲道理,口若悬河。直把吐蕃人的骄横与平凉老兵的英勇描绘地淋漓尽致,听得赵末不住地啧啧称赞。
又问月牙泉之战,问赵正是如何判断敌军动向,唐军辎重返回玄水军,断了前线补给,不正落吐蕃人的下怀?又怎知蕃军会半路而击?
赵正摇头,兵势如水,无形无色。料敌先机这种事虽然有迹可循,但主要还是在赌。吐蕃人忌惮玄水军,是因为他们人少,也是因为事先侦测敌情不明。他们半途而击,是在赌。赌玄水军里有五百人,赌唐军辎重车队军心涣散。
赵正率队返回玄水军,引吐蕃人不得不半途而击,也是在赌。赌吐蕃人真的少,赌他们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车队重新回到玄水军。
一切的关键就在玄水军和吐蕃军的人数。
吐蕃人做多玄水军,所以畏畏尾,分兵严重。赵正则做空吐蕃军,然后直钩钓鱼,进而一劳永逸。
末了,赵末意犹未尽,啧一声道:“我大唐安西有后了……”
“侥幸!侥幸!”赵正嘿嘿嘿地笑了几声,赵末却转身拿出张舆图来。
“你来看看……”
赵正凑上前去,图上地形不甚明了,但有鄯州、廓州之地、凉州、陇右雏形,图上有军寨标志,大概就是河陇道的行军图。
赵末指着图上的石堡城,看着赵正,“元良啊,你可知你摊上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