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薄唇噘了起來,舉杯打算飲酒,酒杯卻停在半空中。
「我不富有,」烏利亞說,「但我願意努力工作。我的腦子不錯,足以餵飽我自己、海倫娜和將來的家庭成員。藍恩夫人,我承諾會好好照顧海倫娜。」
海倫娜有股想傻笑的強烈衝動,同時又感覺到一股異樣的興奮。
「哦,我的老天!」母親高聲呼喊,放下酒杯,「年輕人,你未免有點太過分了吧。」
「對,」烏利亞豪飲一口,凝視酒杯,「而且藍恩夫人,我得說這真是好酒。」
海倫娜朝烏利亞踢了一腳,但那張橡木餐桌甚是寬闊,她踢不到烏利亞。
「這是個奇怪的年代,這種好酒很少見了。」烏利亞放下酒杯,但仍凝視著杯子。他臉上那抹海倫娜自認為看見的冷笑消失了。「藍恩夫人,我曾在這樣的夜晚跟戰友一起坐下來談心,聊未來我們想做哪些事,未來的挪威會是什麼樣子,未來我們想完成哪些夢想。有些夢很大,有些夢很小。幾小時後,這些戰友全都死在戰場上,毫無未來可言。」
烏利亞抬起雙眼,直視藍恩夫人的眼睛。
「我動作快,是因為我找到了一個我喜歡的女人,而且她也喜歡我。戰火正到處肆虐,我可以跟您說的未來計劃就跟無稽之談沒有兩樣。藍恩夫人,我只能把握現在,好好活著,也許你們也都一樣。」
海倫娜迅瞥了母親一眼,只見她大為震驚。
「我今天收到挪威警署寄來的一封信,我必須前往奧斯6辛桑學校的戰地醫院報到,接受檢查。三天後我就得出發,而且我打算帶您女兒一起走。」
海倫娜屏住氣息。牆上時鐘的沉重嘀嗒聲轟炸著餐廳。母親爬滿皺紋的頸部肌膚底下,肌肉不斷收縮又放鬆,使得那條鑽石項鍊不停閃爍。通往院子的門口突然吹來一陣強風,把燭火吹得平躺下來,影子在晦暗的家具間跳躍。
只有廚房門口比阿特麗絲的影子似乎完全靜止。
「蘋果派,」母親說,對比阿特麗絲揮了揮手,「維也納的經典甜品。」
「我只能說我非常期待這道甜品。」烏利亞說。
「沒錯,你應該期待,」母親說,擠出一抹冷笑,「是用我們院子裡的蘋果做的。」
32
二〇〇〇年二月二十八日。約翰內斯堡。
希布洛區警局位於約翰內斯堡市中心,看起來像一座要塞,外牆頂端設有尖刺鐵絲網,窗前設有鋼絲網,窗戶非常小,更像是射擊槽而不是窗戶。
「光是這片警區,昨天晚上就有兩個黑人被殺,」以塞亞·伯恩警監說,引領哈利走在迷宮般的走廊上,牆上的白漆剝落,地毯磨損不堪,「你有沒有看見卡爾登飯店?已經關閉了。白人很久以前就搬到了郊區,現在只剩我們黑人自相殘殺。」
以塞亞拉高褲腰。他是黑人,個子很高,膝蓋外翻,體形用「過重」都不足以形容,身上那件白色尼龍襯衫的腋下可見深色汗漬。
「安德烈亞斯·霍赫納被關在我們稱為『罪惡之城』的郊區監獄裡,」以塞亞說,「今天我們把他帶來這裡接受訊問。」
「除了我之外,他還會接受別人的訊問嗎?」哈利問。
「到了。」以塞亞打開一扇門。兩名男子走進房間,雙臂交疊在胸前站立,凝視著一片褐色玻璃。
「單向玻璃鏡,」以塞亞低聲說,「他看不見我們。」
玻璃鏡前方的兩名男子對以塞亞和哈利點點頭,移到旁邊。
四人眼前是一個燈光昏暗的小房間,有一把椅子和一張小桌子。桌子上有一個插滿菸蒂的菸灰缸和一個話筒架。坐在椅子上的男子有一雙深色眼眸,濃密的鬍鬚垂到嘴角。哈利立刻認出那男子就是賴特那些模糊照片中的人。
「是那個挪威人?」其中一名男子低聲說,頭朝哈利的方向側了側。以塞亞點頭表示沒錯。
「好吧,」男子說,轉頭望向哈利,卻也不讓桌前的男子脫離視線,「挪威人,他是你的了。你有二十分鐘。」
「傳真上說……」
「去他的傳真,你知道有多少國家想訊問或引渡這個傢伙嗎?」
「呃,不知道。」
「你能跟他說上幾句話就應該謝天謝地了。」男子說。
「他為什麼同意跟我說話?」
「我們怎麼知道?你自己問他。」
哈利一踏進狹小憋悶的訊問室,便試著把更多空氣吸進腹部。只見牆上的紅色鏽斑往下爬,形成一條條格子狀的紋路。牆上掛著一個時鐘,顯示時間是十點半。哈利心知這兩個警察一定正瞪大眼睛盯著他,一定就是他們的目光盯得自己手心冒汗。椅子上的男子佝僂坐著,雙眼微閉。
「安德烈亞斯·霍赫納?」
「安德烈亞斯·霍赫納?」椅子上的男子低聲複述,抬起雙眼,臉上表情像是看見了某個想用鞋跟踩爛的東西,「不是,他在你家干你媽。」
哈利慎重地坐下,仿佛聽見黑色玻璃鏡另一端傳來鬨笑聲。
「我是挪威警署的哈利·霍勒,」他柔聲說,「你答應跟我們談一談的。」
「挪威?」霍赫納說,語帶懷疑。他傾身向前,檢視哈利舉起的證件,然後怯懦地笑了笑。
「抱歉,哈利,他們沒跟我說今天輪到挪威。我一直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