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至少還有一年的時間。」
一個春天和一個夏天。他看得見斯塔德公園的落葉樹上每一片枯黃的葉子,仿佛他戴了一副度數更高的眼鏡。那些樹木自一九四五年以來就站立在那裡,或者真是如此嗎?那一天,那些樹木不是很清楚,沒有一樣東西清楚。微笑的臉,憤怒的臉,他幾乎難以聽見的喊叫聲,車門被甩上而他眼中似乎噙著淚水,因為當他回想人們在人行道上奔跑時手中揮舞的國旗,國旗是紅色且模糊的。人們高喊:王儲回來了!
老人走上山坡,來到皇宮前。許多人聚集在此觀看衛兵換崗。口令的回聲、步槍槍托和鞋跟的擊打聲,在淡黃色的磚面形成反射。他聽見攝影機運轉的聲音和幾句德語。一對年輕的日本情侶摟著彼此,高興地站著欣賞衛兵演出。他閉上眼睛,想捕捉軍服和擦槍油的氣味。當然那是不可能的,這裡沒有一樣東西聞起來像他參與過的戰爭。
他睜開眼睛。他們知道些什麼?這些身穿黑衣的青年士兵只是君主政體的遊行人偶,表演著象徵性的儀式。他們過於天真,無法了解那些動作的意義,又過於年輕,難以有什麼感覺。他再度想起那一天,想起那些身穿軍服的挪威青年,或稱「瑞典士兵」,他們都這麼稱呼自己。在他眼中,他們都是玩具錫兵,他們不知道如何穿著軍服,更別說如何對待戰俘了。他們既害怕,又粗暴,嘴裡叼著煙,軍帽戴得歪歪斜斜,十分依賴他們剛拿到手的武器,試圖用槍托擊打戰俘背部以克服自己的恐懼。
「納粹豬。」他們邊打戰俘邊罵,他們剛剛犯下的罪。
老人吸了一口氣,品嘗溫暖的秋日,但這時劇痛來襲,老人搖搖晃晃後退幾步。他肺部積水。在十二個月或許更短的期間內,發炎和化膿會產生液體,累積在他的肺部。聽說這是最糟的情況。
老哥,你快要死了。
然後是咳嗽。他咳得那麼劇烈,以至於站在他身旁的人,都不由自主地避開。
4
一九九九年十月五日。維多利亞樓,外交部。
外交部副部長伯恩特·布蘭豪格大步走過走廊。三十秒前,他離開辦公室;再過四十五秒,他將進入會議室。他在西裝外套內伸展肩膀,感覺外套似乎快容不下自己,背部肌肉在西裝面料下緊繃。那叫背闊肌——背部上方的肌肉。他現年六十歲,看起來不過五十歲,但他並未忙著維持容貌。布蘭豪格很清楚自己的外貌是吸引人的,他只需要做一些自己喜愛的負重訓練,冬天在日光浴室里做幾回日光浴,定期在越來越茂密的眉毛中拔去白毛就好。
「嘿,莉莎!」經過複印機時他喊道。外交部的年輕女實習生跳了起來,只來得及露出虛弱的微笑,而布蘭豪格已消失在下一個轉角。莉莎是個剛出道的律師,也是布蘭豪格大學時期友人的女兒。她三個星期前才開始上班。從上班那天開始,她就發現外交部副部長——這棟樓房裡位階最高的公務員——認識她。他能不能擁有她呢?也許吧,但也並非絕對必要。
還沒開門,他就聽見嘰嘰喳喳的說話聲。他看了看表。七十五秒。然後走進門,將房內快掃視一遍,確定受到召集的官員全數到齊。
「你就是畢悠納·莫勒吧?」他高聲說,臉上露出微笑,越過桌面,向坐在警察總長安妮·斯托克森旁邊的高瘦男子伸出了手。
「你就是pas,對不對?聽說你參加霍爾門科倫區接力賽時負責跑上下坡路段。」
這是布蘭豪格愛玩的小把戲,故意對初次見面者隨口透露一些對方履歷上不會註明的小事,好讓對方產生不安全感。使用pas這個縮寫名稱尤其令他開心。pas是機關內部對「po1itiavde1ingssjef」也就是「犯罪特警隊隊長」的縮寫。布蘭豪格坐了下來,向老朋友庫爾特·梅里克眨了眨眼,同時細看坐在桌前的其他人。梅里克是密勤局局長,密勤局簡稱poT。
目前為止,沒有人知道誰應該主持這場會議,因為參加者的官階都一樣高,至少理論上一樣高。參加者來自相辦公室、奧斯6警區、挪威密勤局、犯罪特警隊和布蘭豪格所屬的外交部。這場會議是相辦公室召開的,但毫無疑問,安妮代表的奧斯6警區和梅里克代表的密勤局都希望掌握作業責任,儘管程序上極不可能。相辦公室的副國務卿臉上則寫著自己主導一切的幻想。
布蘭豪格閉上雙眼聆聽。
寒暄停止了,嘰嘰喳喳的談話聲逐漸消退,桌子的一隻桌腳發出刮擦聲。還不到時候。他聽見紙張的窸窣聲,原子筆的按壓聲。這些部門長參加重要會議時,個個都會攜帶筆記本,以免稍後大家開始把發生的事怪罪到別人頭上。有人咳嗽,但咳嗽聲來自房間另一端,除此之外,那咳嗽聲聽起來不像是說話前的清嗓子。尖銳的吸氣聲。有人說了什麼。
「我們開始吧。」布蘭豪格說,睜開雙眼。
眾人轉頭望向他。每次都如出一轍。副國務卿嘴唇半開,安妮露出嘲諷的微笑,表示她很了解狀況。而其他人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毫無跡象顯示他們知道戰役已經結束。
「歡迎各位參加第一次協調會議。我們的任務是要確保世界上最重要的四個人物進出挪威,基本上毫髮無傷。」
桌上傳來禮貌的輕笑聲。
「十一月一日,星期一,我們將迎接巴勒斯坦解放組織領袖亞西爾·阿拉法特、以色列總理埃胡德·巴拉克、俄羅斯總理弗拉基米爾·普京,最後還有一位同等重要的人物,他就像是蛋糕上的櫻桃:就在二十七天後的清晨六點十五分,美國空軍一號將載著美國總統降落在奧斯6加勒穆恩機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