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秋,我说了你甭管了,听话!”陆孝从兜里掏出一千多块钱往陆秋的兜里塞,“以后你就每天做饭给小秋香送饭就行了,别的不用管。”
陆秋的眼眶发红,忽然激动地把所有钱掏出来狠狠地砸在陆孝的脸上,钱像天女散花落在饭桌和地上,陆孝看了满地的钱,很伤心。
“陆孝,如果我知道那天你和爸去县里是卖血换学杂费,我宁愿当个文盲!我不会去上学!那样爸也不会上吊……你也不会营养不良……当个文盲挺好的,只要一家人能团聚……我们几个手拉着手多幸福……”
陆秋哭了,眼泪一颗接着一颗落下来,陆孝也哭了,他想,原来不止自己永远在回想、反思那个夜晚,原来不止自己在痛苦,母亲上吊的时候他在痛恨父亲,对父亲是无限的侮辱和埋怨,活着也是麻木叛逆地活着,等到父亲上吊的时候,他没法再痛恨什么别的人,只能把父亲带到大山深处,带到那片随风飘扬的白茅草里,从此以后不能控制自己回想那天、那个夜晚。
陆秋发泄一通,又蹲下开始捡钱。
陆秋说,我不会死的,死很容易,活着的人才难受,我们现在这样艰难地活,都是在给死的人收拾烂摊子。
陆孝知道,陆秋还在恨着,记恨着,记恨着每个不说声再见就离开她的亲人,恨着他们最终连一句不要哭也没法说出来,可假如天堂是一座小岛,可以允许他们进入,她还想和他们见面,见了面要问一句,想不想我?
好想你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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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又落下来了,陆孝和陆秋就在这个雨天分开,与儿时的回忆不同,陆孝没能及时将一把小伞交到陆秋的手里,陆秋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回头摆摆手和哥哥告别,感慨时光飞逝,陆秋已经成为家里最结实的顶梁柱,陆秋不表达爱意,就像她也从来不埋怨,她是最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的人,倘若命运交给她苦大仇深的角色,她也点头,只要努力去做就行了。
陆孝没有伞,他也并不想躲在伞下,他的三魂七魄被陆义明带走一部分,剩下的部分支撑着他在至暗时刻如行尸走肉般行走,像惩罚自己似的,他故意慢腾腾地走在雨中,与路上往房檐下跑着躲雨的人形成反差。他是在惩罚自己,头发被雨水淋透,衣服也湿淋淋地贴在身上,他冷的哆嗦着,眼前也是雾茫茫一片,被陆秋教训一顿,他伤心地哭了,几乎失去了做哥哥的资格,在雨里他不用担心眼泪被行人看见,他哆嗦着握紧手指,心里很难过,他和陆秋是两只刺猬,拥抱的时候才温暖,转身只有血淋淋的刺。陆秋的话就像尖锐的钉子,直直地扎向他的心,让他走在街上还在想,伤害亲人的成本很低很低,他的眼泪混入雨水里,逐渐和雨一样冰凉,流到他的鼻尖和嘴唇上让他感觉更冷。
他的衣服湿的不成样子。
走着走着,路上的人更少了,陆孝还在笨拙地惩罚自己,直至走到一家温暖明亮的蛋糕店门前,陆孝走到深红色的屋檐下,靠着冷冰冰的墙壁坐下来,门口的蓝色风铃被风吹的一直响,没有奶油的香气,因为蛋糕店大门紧紧关闭着,陆孝的身旁正是一片深绿色的苔藓,和他一样渺小、微不足道的生物。
忽然一辆迈巴赫停在他的眼前,车门开启,露出那条让他感到陌生的腿——方明煦的假肢。
方明煦撑开一把墨绿色的大伞,很大很大。他居高临下看着被雨浸透的陆孝、狼狈不堪的陆孝。
陆孝把两只手放在脑袋上,十分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如果可以,他想变成苔藓藏在蛋糕店的地毯下。他也不敢抬头,他才被陆秋教训一顿,伤心地哭了一场,眼睛红红的。
“陆孝,你哭了?”
陆孝听到方明煦这样问他,眼里的泪水溢出更多,也更加狼狈。
“没哭……被雨淋湿了。”陆孝依然把手放在脑袋上,整个身体蜷缩起来只有一小团,就像寒冬无处可去的小野猫,他现在不想被任何人看见。
“陆孝,跟我走吧,你想要的一切我都会给你。”
方明煦俯下身,伸出他的手,就像那个午后陆孝向他伸出手,他坐在陆孝摩托车的后座,那是他一生中最阳光快乐的下午,截肢以后,很多痛苦、辗转反侧的夜晚他都在回想那个幸福短暂的午后时光。
陆孝把捂在脑袋上手放下了,又把手缓慢地搭在方明煦的手上。方明煦的手很温暖,很快把陆孝的手握得一样温暖,像太阳一样温暖,让他们俩的手无法再分开,也像从来没分离过一样,没有鲜血夹杂着的离别,也没有五年之久的间隔,只有掌心之间的温暖,只有好像奔跑在白茅草丛中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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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是夏阿姨最不喜欢的天气,平时讲湿气,她最不喜欢湿气,而且雨天让方明煦的情绪更低沉,只是今天不一样,方明煦在大雨里带回来一个湿漉漉的人,湿漉漉并且在发抖。
“哦唷!外头雨大得嘞!顶好伐要落哉!”
夏阿姨嘴里说着,手上拿着管家递过来的浴巾给方明煦擦雨。
“阿姨,先给他擦。”
夏阿姨一愣,她并不认识陆孝,也奇怪他和方明煦的关系,只能生硬地擦起来。
“我……我自己擦……”陆孝拿起浴巾囫囵地擦着。
管家又给夏阿姨递眼神,平时他最会看眼色行事,这个时候也蛮灵噶,“哦唷!明煦家主婆来哉,声音暇呒不,今朝烧点啥噶菜?”
听到“家主婆”三个字,方明煦的嘴角免不了上扬一下,然后轻轻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