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也会这样睡觉?”有个戏谑的嗓音在身侧响起:“幕天席地,淋着雨都不怕,我还真是小看你了。”
龙芝尚未清醒,懵懵懂懂地随着声音转头,没看到人,只看到对方修长的下半身。直至他把头完全仰起,脖子都酸了,才看清那张拥在漆黑长发中的脸。
“裴隐南?”他宛如梦呓:“你怎么在这里?”
裴隐南道:“你不觉得,这句话该由我来问么?”
看了好久,他才渐渐找回意识,视线落到对方胸前,惊道:“你怎么又受伤了?”
他的语气中藏着一点怨怪与不满,因为现在他是医治他的人,当然不高兴患者又给自己找麻烦。裴隐南也低头看自己的伤处,其实那里被衣衫遮着,只有血渗出来,一般人很难注意到。他也累了,靠着墙呼出一口气,扩开一团朦胧的白雾:“是你学艺不精,没给我治好,还敢怪到我身上?”
龙芝不服气:“如果你不乱动,那伤口原本不会崩开的。”说到这里,他忽然反应过来,蹙眉道:“你明知自己有伤,不好好静养,为何还总到处乱跑,你当我的法力是随随便便就能攒下来的吗?”
他说得气愤,听他说话的人唇边却慢慢浮起了笑意,满不在乎地答他:“要怎样治是你的事,与我可没有干系。”
龙芝气不过,鼓起勇气斥他:“你伤得那样重,倘若真遇上危险,会死在外面的。”
裴隐南被他训得一怔,那点玩世不恭的笑渐渐从他脸上隐去,定定地、一言不发地看着龙芝。原来他的眼神也可以变得很深,金色的波光漾开,其下是探不到底的沧海。不知多久过去,他才又笑了笑,道:“死就死了,世上没有东西不会死。”
不等龙芝想到反驳的话,一阵挟着雨点的冷风刮过,激起了他满臂的寒栗。刚睡醒时没有发觉,他后背的衣衫竟已湿透了,沉甸甸地贴着背脊,靠近那处的一整片肌肤都没了知觉。他这才不受控制地打颤,往冻僵的手指上呵气。裴隐南收回视线,转身时轻描淡写地抛下一句话:“过来,替我看看身上的伤。”
走了几步回头看,那个靠在墙根里的人慢慢站起,正一脸认真地整理凌乱的衣物。明明先前还想方设法地试图说服自己收留他,等这一刻当真来临了,他倒一点都不着急,做了那么久的人,难道不懂凡人时不可失的道理吗?
过了好久,才听见身后跟着的脚步声,不紧不慢的,听得人心烦。光是从院门到楼前的这段路,裴隐南就反悔了三四次,想把他赶出去,可每一次都未能成功。
楼阁和正殿一样破败,裴隐南甚至不愿花功夫修葺它,任由大门一半紧闭,一半横躺在地砖上。龙芝随对方来到二楼,这里应是道士们藏经的地方,四面都是柜格,堆满了竹帛,龙芝试着取下来几卷,几乎都毁坏了。书阁一侧有间厢房,室内的帷幄几近腐朽,床榻几案却保存得完好。从榻边走过时,裴隐南宽袖随意一拂,便有一盏灯火自架上燃起,火光纤细,但十分明亮。龙芝从未想过法术也能这样使用,在灯前好奇地站住了,看了很久,直至裴隐南不耐烦地叫他。
“你是怎样做到的?”龙芝意犹未尽,不肯动:“我也能如此么?”
藉着灯火照明,龙芝看见裴隐南皱起了眉,或许觉得他的话颇为荒唐:“连这个都不懂,你的法术到底是谁教的?”
龙芝道:“没人教我,我自学成才。”
裴隐南无言以对,根据这些天对他的了解,自学是可能的,成才便很值得怀疑了。他也懒得揭穿,只盘膝往榻上一坐,问他:“你到底是来治伤的,还是来拜师学艺的?”
谁知龙芝看向他,神情竟有些嫌弃:“我才不要拜你为师。”说完似乎怕他生气,乖乖地走到榻前,略一迟疑,也坐了,伸手就朝裴隐南的衣带探去。
裴隐南立即往后一仰,避开他的手,沉声道:“又想做什么?”
“治伤啊。”龙芝理直气壮:“不看你的伤处,我要怎么医治?”
裴隐南道:“就像上次那样,直接用你的法力就好,有什么好看的。”
这回龙芝不肯了:“看过才好对症下药,我的法力恢复得慢,不能随意挥霍。”说完,他瞥了对方一眼:“你一个活了上千年的大妖怪,难道还害怕被我看吗?”
好拙劣的激将法,裴隐南听得好笑,不过回过头来一想,对方年纪那样小,在自己面前说是一个孩子都不为过。和一个孩子计较这个,确实太没必要了。他摇摇头,挑起衣带,两三下便解了开来。继而是中单,里衣,层层叠叠的绫罗滑落,坦露出底下结实紧致的肩臂与大半胸膛。他的肌肤是完全迥异于中土人的金棕色,在灯下光洁细腻,比裹身的锦缎更加漂亮。
宽衣解带毕,裴隐南抬起手,随意将微微卷曲的浓密长发拨到肩后,道:“看吧,你想怎么治?”
龙芝怔怔地盯着,他不是头一回看到对方的身体,可与情急之下的上次不同,这回率先映入眼帘的不是对方的伤处,而是他微凸的喉结,饱满坚实的胸膛肌肉,在衣衫的阴影下,还有起伏分明的线条从对方小腹向下延伸。明明都是男人,为何裴隐南与他如此不同,他有的对方都有,而对方有的他却大半都不具备。
不,不止是自己,就连朝中那些武将,都全然无法与裴隐南相比。赵元衡曾当着他的面更换衣物,皮肤粗糙,粗壮的肩背显得笨重,肚子明显凸起一块。那样的身体,看了一次就再不想看第二次。
龙芝霎了霎眼,鬼使神差地用手背去碰对方的胸膛,触手滚热,既柔软又坚硬。裴隐南尚没有任何反应,他倒慌忙缩回了手,仿佛有火从手背一路烧到全身,让他坐立难安,连看对方一眼都做不到了。
片刻的静默后,耳畔忽然传来布料摩挲的轻响。裴隐南倾过身来找他的正脸,神情困惑:“这样就是治病?”
听到对方的声音,龙芝愈发紧张,半晌才迸出两个字:“不是。”
“那是什么意思?”
火势蔓延到了脖颈以上,龙芝知道自己一定脸红了,想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偏偏脑袋里乱成一团,只能呆呆地坐着。裴隐南又迫近了些,龙芝闻到对方身上的香气,很温暖的芬芳,像是好几种合香混合柑橘的味道,妖也喜欢熏香吗?他不由自主地往后挪动,听见对方低声唤他:“喂。”
他抬起头,仓促得险些撞上裴隐南的鼻梁,原来他们已经离得这样近,近到龙芝都可以从对方眼瞳中看见两个小小的自己。从前在朝中时,他见过胡人,也见过天竺人,可他们长得与裴隐南都不一样。对方有窄而长的、近乎妩媚的眼尾,还有饱满的、鲜红的嘴唇,轮廓却深邃英挺,有这样一张脸,是男是女已经不重要了。
“原来你和那些人一样,也有他们的坏毛病。”裴隐南哂笑,主动放远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再盯着我看,别怪我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不知为什么,听到对方的威胁后,龙芝反而坦然了,一本正经道:“为何是坏毛病,喜欢欣赏漂亮的东西,漂亮的人,难道不是天性么?”
“欣赏?”
手腕忽然被扣住,裴隐南稍一施力,龙芝就狼狈地朝对方跌了过去,栽进一个火热的怀抱里。铺天盖地的暖香袭来,龙芝真被吓到了,想借力起身,可双手触碰到的都是光滑的、紧绷的肌肤,碰到哪里都是错的。更可恨的是裴隐南还压着他的肩,让两人贴得更近,隔着半湿的衣衫,对方的体温清晰地熨着他,让他连指尖都开始发烫。在不知第几次起身失败后,龙芝恨恨在对方胸前打了一下,轻斥:“放开我!”
“只许你对我无礼,我就不能回敬了?”裴隐南任他推搡,戏谑道:“我活了数千年,头一回知道这样看人原来是欣赏。”
龙芝不理他,继续挣扎,动作时不知碰到了哪里,忽然听见清脆的铃声。
好像是从对方手上传来的,他下意识地侧头,视线顺着裴隐南宽大的袖口钻进去,果真看到对方腕上缠着一圈红绳,绳上悬了一枚小小的金铃,正在左右轻晃。龙芝好奇心大起,连自己眼下的处境都忘了,伸出手去拨弄那枚铃铛。
叮铃一声,轻柔而悦耳,比他的碧玉铃铛好听。
把玩数次,才发现金铃内侧有凸浮的纹路,勾画分明,竟像是道门的符箓。不待龙芝看清楚,裴隐南很快将他推开了。对方抬起手腕,一面把红绳系紧,一面往铃铛里塞了些什么,使它不再发出声响,鄙夷道:“你到底多大,长成这副模样,不至于才几岁罢。”
龙芝却一点都不惭愧,甚至把过错推到他头上:“谁叫你的铃铛先响的?”
说他年纪小,还真是一点道理都不讲。裴隐南无心和他计较,疲惫地撑着头道:“现在看得可够清楚了?”
“看什么?”龙芝没有反应过来,疑惑道:“那枚铃铛?”
对方叹了一口气,仅是抬起一双金色的眼睛,冰冷默然地睨着他。
与裴隐南对视良久,龙芝这才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将视线停在对方胸前的伤口上。那里的毒素尚未完全清除,虽不能像当初那般腐蚀皮肉,可依旧在阻止伤处愈合。裴隐南外出时大概动过武,以致这里再度撕裂了,边缘凝着一片干涸的血迹。
龙芝用巾帕蘸了水,小心翼翼地清除了血污后,又从身上找出一枚瓷盒,蘸了盒中的药膏涂抹对方的伤口。他涂得细致而认真,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离裴隐南越来越近,整个人几乎偎进了对方怀里。直至裴隐南抬手摁住他的额头,将他往后推了寸许,龙芝才看向他,一脸被打扰的不悦:“不要乱动。”
裴隐南道:“为何不直接用法力?”
“这点小伤,用法力多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