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医以来,也不是没见过死人。看见这么多,一麻袋一麻袋堆成山的,还是第一次。我又重新审视了一遍这十几座小山。若真是人,可谓壮观。
路有冻死骨,朱门酒肉臭。
如今的太平盛世,真的如此平静安宁吗?是否只是一个假象,这底下潜伏着多少波涛暗涌的危机,谁又能知道。
而在朝为官者,谁又制造了这成山成堆的尸身,以表面的繁华为掩护,做着多少不为人知骇人听闻的事,又有多少人在这里被胡乱埋下,身首异处。
干了三个时辰,我坐在运尸的板车后,烈日灼烤着头顶。
“这麻袋里都是什么人?犯了错的奴婢吗?还是处死的犯人?”
“女人,使君们玩废了的女人。”
我心里一颤,又狠狠往下沉。
“我想问问,这些尸首中,是否有印象深刻的,比如样貌特别丑陋?”
“每天那么多人,哪能记得住。”
他接着道,“干我们这个的,都要保密,不然会被杀头的。要不是有些死人身上还有没被捡干净的财物,油水多,谁愿意干这晦气活儿。”
从死人身上捞财,这与盗墓何异,“做这种事,不怕死者难安,良心有愧?”
“大家都是为生计所迫,谁也没有资格论断谁道不道德。要说天理难容,那些谋财害命的劫匪绑徒不更应该去死吗?那些玩弄女人,把人当畜牲对待,死了之后随意丢弃的上位者不更该遭天谴吗?可是你看看,歹徒依然横行霸道,猖獗嚣张,权贵依旧寻欢作乐,草菅人命。这个天下真的公平吗?真的有王法可言吗?”
我说不出话。
“公子,你只顾着读书了,走入仕途报效国家,睁开眼睛看看吧,这个世道是个什么样子,你想报效的国家又是个什么样子。不盼后来人改变世道,只希望将来的为官朝政的人,能不被同化为这副野兽模样。”
我沉思了一会儿道,“无论我处在什么位置变成什么人,也不会化为野兽。”
但后来,这诺言就如落在水上的泡沫般晕开化没了。这水并不是一汪清泉般的死水,而是潜伏暗涌的沼泽瘴地,瞬间将人吞噬消失的无影无踪。在淌入者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身处他的瘴气之中,被蚀骨的毒物包绕,再难以自拔逃脱不得。
直到化为同一种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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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殊
我在宁府日子过得舒坦,显然不是尹辗想看到的。
他派人传来口信,要我即刻收拾行囊离开宁府。那日宁大人找我,我隐约有些预感,宁老夫人在旁侧,简单转述了尹辗的意思,大意就是打发我走,我跪在下首,默然听着。
宁还珏大抵有些不忍,塞了些银票信件给我,信是他写来叫我交给下一任主子的,信上介绍了我的身世来历,事情原由,他是如何不能再留我在府,通篇下来,显示出他是一个从头到脚挑不出半点错处的好人,全力帮助,好事做尽,现下是无奈之举。
“谢宁大人,老夫人,这段时间的照顾之恩。”我看侍女被打发的时候都要这样煽情一下,含泪表达不舍,宁还珏拍拍我的背以示宽慰,然后又塞了两张银票。
正收拾东西,有人来踹门,宁赜这个霸王爷,他不客气地冷哼一声:“丑东西,终于走了,你知道你自打来这儿,传出去叫我朋友听见,害老子丢了多少脸吗?”
“宁爷,眼不见为净,以后再也不会在你眼皮子底下晃了。”
我对他才是眼不见为净,不想跟他掰扯,敷衍两句打发他走得了。
他估计没想到我这么顺着坡下,一腔怒火顿时没了气势,但也不打算轻易放过我。他环顾屋子一周,我没管他,收拾着手上的东西,突然他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狠狠逼问道:“你哪来的钱?跟我爹要的是不是?是不是!”
早知道他来发瘟,我就先躲起来,他一把将我摔在地上,就把钱抢了去,我坐在地上惊魂未定,眼睁睁看着他把所有银票胡乱塞进自己衣襟:“臭婆娘,还会要钱!”
他要过来踢我一脚,我拳头攥紧,后槽牙咬得发疼,准备生生扛这一下。但这时屋子外边有人叫喊:“大爷,您在里边吗?”宁赜中途转了方向,踏出门槛走了。
郑媪问他在里面做什么,他扯着嗓子喊:“她爹不要她,丢这儿来,我们这是茅厕吗!别下家不要她,又给送回来,看我不打死!”
外边昏黄寂静,只有一束胧光照进来,我坐在地上,转头望见那束光。觉得这光是暗的又是哑的,安静只因为又哑又聋。
叹口气,今晚还得去喂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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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虎鱼是波斯使臣来访时进献给皇帝的,皇帝遂即赐赏给宁赜。这水虎鱼又名食人鲳,长着尖利的牙齿和奇形怪状的脑袋,丑陋无比。看,这世上还是有丑东西招人稀罕的。喜热畏寒,要不停烧水,添热水,以保持炎热地区的水温。从名字可以看出,它吃肉,每日以猪肉牛肉羊肉喂食。很可笑,百姓吃不上肉,却要给鱼吃这么好。
宁赜专门辟了一间暖房修鱼池,整个屋内烧着木炭,暖烘烘的,进去待不到一盏茶功夫满身大汗,别提还要提起几公斤重的大桶将肉质饲料倒入池中,池底有肉渣骨头,再经温度一高的烘焙,整个鱼池房内一股恶臭。
别人都不爱干这活,最后落到我头上,半点不意外。
喂过鱼,回屋沐浴,搬过木桶,又自己打水烧水,忙活半天,才入桶泡浸全身,得以休息。坐在桶里,想着明天离府的事,本来有点银钱到了新地方,也好打点打点,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原先租辆马车回家的计划也落空,似乎前路茫茫更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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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府宅邸不如宁府,种满院梨树,送满屋花香。宁还珏考虑周到,走的那天还安排马车送我,站在车前叹一口气,也算仁至义尽,无可指摘。由于我是坐着宁家的马车来的,晋府人并没有冷落我,相反将我迎进屋内。
晋夫人拿着信件,眼睛快速扫视,几十行字,她寥寥数眼就看完了,把信纸一折,审视着我:“县令之女?”听见她微不可察,尖酸刻薄地笑了一下,“怎么沦落到此番境地?”
确实,怎么会沦落到此番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