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懵,抬眼瞅瞅陈飒,又瞅瞅周围的洋同事,然后冷不丁换成中文,小声不解道:“啥事儿啊?现在不能说,非得吃饭说?”
这下轮到陈飒懵了,因为他中文里那一点不掺水的大碴子味儿。假如他张口说中文,她期待的是被加拿大舌头过滤后,荒腔走板的中文,绝不是一口地道的东北话。
“你会说中文?还是东北话?”须臾,她问。
网管更懵了:“说得不咋好。你咋知道的呢?你也是?”
“是你个头是!明天别带饭,一点我在大门口等你!就这么定了!”她不容反驳。
第二天午后一点,她拎着午餐盒去大门口时,他已经在阳光里眯着眼候着她了。
“你没墨镜啊?”她推一推自己的墨镜,很优越地问。
“忘了。”
“我记得你一开始上班,坐地铁,后来就再没看到了。”
“我住密西沙加,一般开车。你看到那回,可能是我去朋友家过夜,第二天从那儿出发,坐的地铁。”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走到了一个树荫下的街心公园。
说是说公园,其实就是一幢敝旧的公寓楼前花圃后的一条鹅卵石小路,和几张长椅。他们选了一张坐下,这张的椅背上有个金属小牌,上面镌刻了一对夫妻的名字,还有祝他们金婚愉快的铭文。
加拿大的公园里,常常能看到这样一些长椅,叫“被领养的长椅”。就是“领养者”花点钱“领养”一张长椅,在椅子的铭牌上镌刻文字,纪念夫妻结婚纪念日或去世的亲人,供路人歇脚加瞻仰。
陈飒从便当包里拿出两个三明治,递给他一个。
他没情没绪地打开过三明治的牛皮纸,咬了一口,又一口,然后才定睛一看:“这是熏肉三明治?”
“对。”陈飒笑道,“是用你买的熏肉做的。好吃吗?”
他点点头,红了眼眶。大概是触肉生情,想到了魁北克之旅吧,那是他和法国妞最甜蜜也是唯一甜蜜的时候吧?
陈飒清清嗓子,说:“我知道,这段时间对你来说挺难熬的,我没办法帮你把她追回来。但是如果你想倾诉一下,我愿意随时聆听。毕竟,我对她比较熟。”
他停下来,喝了一口水,勉强笑道:“谢谢,我挺好的。”
陈飒给他吃定心丸:“你放心,不管你跟我说什么,我都不会告诉她的,除非你让我告诉她。”
他领情地点点头,没说什么。直到啃完半个三明治,才迟疑着问:“她还好吗?”
“挺好的。”
“你见过那个人吗?”
“谁?”
“就她前任——那西班牙小子。”
“哦,他不是西班牙的,是哥伦比亚的,在遥远的过去,哥伦比亚是西班牙的殖民地,但是不是西班牙。——不管怎么说,我没见过那人。”
“那你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吗?”
“咖啡贸易。”
“卖咖啡的?你确定不是卖可卡因的?”
“你这是对哥伦比亚劳动人民的偏见。”
“我就想确保她很安全,没有跟危险的人搅和在一起。”
…
从这一天起,连着一周,陈飒都陪着他一起吃午饭,听他感怀伤离的。开头两三天她还挺有耐心,到后来就心里就有点烦了,“知心姐姐”原来不是那么好当的。但她也没表现出来,他说她就听着。
他们这孤男寡女天天一起出去吃午饭,在世风开放的加拿大本也不算什么,何况陈飒心胸坦荡,根本无所谓。谁知这一天,越南裔同事阿夸把转椅当风火轮使,滑到陈飒的小隔间,问:“一只神秘的小鸟告诉我,你和安童在约会?”
阿夸是机构非管理层为数不多的男性精华,长得一团和气,为人八面玲珑,谁的家长里短都乐意告诉他,但他从不出卖谁。虽然他是如假包换的直男,但因为长得矮矮胖胖,白白嫩嫩的,所以和他走得再近,也没人会传你和他的绯闻。
陈飒眉一皱,眼一瞪:“谁说的?”
阿夸打哈哈:“我不能告诉你。——你知道严格意义上,这是许可的,不过友情提醒,如果这是真的,你们最好跟人力资源部打个招呼,万一你们以后在工作中起了利益冲突——嘿,静!”
阿夸忽然冲陈飒的斜后方点点头,换上了一副阳光明媚的笑,然后悄没声儿地踩着“风火轮儿”回他自己的座位了。
陈飒不用回头,听到“静”字就觉得套了紧箍咒一样,她也赶紧堆上一脸笑,扭过脸去——
果然,那张她在单位最不想看到的脸就出现在她的眼前。
“你不应该这么做。”廖静操着一口中式英文,指着陈飒的电脑主机道。
陈飒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她正在用单位电脑主机的接口给手机充电。
“如果你的手机里有病毒,你这样做,病毒会跑到单位的电脑里。”廖静接着说。
“哦。”陈飒赶紧把数据线拔了。
“下次别这么干了。”廖静又撂下一句话,就走开了。
陈飒心里很不爽,多大事儿啊?她一直就是这么干的,好多同事都是这么干的,人家正格的it部门主管老张从来不说什么,轮得着她说!说就说吧,这娘儿们还当着这么多同事的面,给人看中国人互掐?!还是给人看你这中国领导怎么铁面无私,大义灭亲?
她越想心里越憋得慌。阿夸冲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她不耐烦地冲他挥挥手,没心情。
中午憋着气去吃的饭,吃的是前一晚剩的炒饭,也没热透,就硬硬地吞了下去,如鲠在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