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行,”他说道,“怎么能叫你一个姑娘家
在秋天里下到这么凉的水里去,要不找个网来捞?”
正说话间,忽然锦娘神色惊惶地跑了过来,慌慌张张地叫了一声:“殿下!”
萧真人自戕了,她死得很干脆,用一柄剑割断了自己颈中的动脉,血喷了一地,她倒在血泊中,嘴角却噙着一丝笑意,仿佛死是令她非常愉悦的事情。李嶷倒吸了一口气,本能地想伸出衣袖,去遮阿萤的眼睛。
阿萤却心下了然,她说道:“无妨。”
萧真人将玄泽托付给了她与李嶷,她甚至不愿意见暗暗恋慕自己多年的韩畅一面,她就决绝地,毅然赴死了。
她死的那一刻定然是高兴的,因为她终于可以不是太子妃了,终于可以做回自己,做回那个力所不能及,却偏要为之的阿勉了。
崔琳和李嶷一起下山,回到京中,去见了李玄泽,那孩子被养得很好,自从痊愈之后,白胖了许多,见到李嶷已经十分相熟,伸着胳膊让他抱,唯有韩畅,见到他们之后,脸色变得煞白。
崔琳在路上便已经想好了,此刻见到他,就朝他点了点头,说道:“她说,谢谢你,还说,以后就指望你辛苦了。”
其实萧真人并没有说这句话,但是她左思右想,决定还是擅自同韩畅说这么一句话,因为在死之前,萧真人其实还是太子妃,太子妃是不会同韩将军说这句话的,但她死之后,就是阿勉了,阿勉是会同韩畅,说这句话的。
韩畅眼圈泛红,过了良久,才朝她叉手郑重地一礼,她知道这一礼并不是拜自己,所以也没有避让,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玄泽看韩畅神色不对,连忙走过来,依依膝下,问道:“韩将军,你怎么了?”
韩畅蹲下来,一把抱住玄泽,将脸埋在孩子柔软的小肩上,也将滚烫的热泪隐藏在孩子柔软的衣服里,过了片刻,他方才说道:“殿下又长高了,臣这是高兴。”
八月廿三,是钦天监精心挑选出来的上上大吉的日子,李嶷身着太子衮服,玄衣、裳、九章。五章在衣,龙、山、华虫、火、宗彝;四章在裳,藻、粉米、黼、黻。织成为之。白纱中单,黼领,青褾、襈、裾。革带,金钩日韦,大带,素带不朱里,亦纰以朱绿,纽约用组。黻随裳色,火、山二章也。衮冕,白珠九旒,以组为缨,色如其绶,青纩充耳,犀簪导,缓步走入含元殿前。
“维大裕添泰二年,岁次乙未,皇帝若曰:於戏!唯尔秦王嶷,孝而克忠,义而能勇,业著于内。救于天下之危,承嗣宗庙社稷。畴咨列辟,钦若前修,是用命尔为皇太子。往,钦哉!尔其敬贤以德,宽仁宇内。无怠无荒,固保我宗基,可不慎欤!”
堂皇的铙钹鼓乐回荡在偌大的宫殿中,李嶷一步一步走上含元殿前的长阶,长阶中央的丹陛雕琢着精美的纹样,他心里想了很多很多,但又似乎
什么都没有想。
在他苏醒不久后,阿萤曾经含着眼泪对他说道:“十七郎,我们一起回牢兰关去吧,是我错了,你不想做太子,我不该逼你,我们一起回到牢兰关去,生七八个娃娃,过你想过的日子。”
他却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阿萤,我回不去牢兰关了。”他说道:“我心里很难过。老鲍他们都死了,我亲眼看着兄长们想要杀死父亲,我知道他们其实是死在对权力的渴求和无法控制的野心之下。之前,我一直想回牢兰关,现在我想明白了,我并不是想回牢兰关,而是想回到过去那种简单的、没有心机的日子。我太清楚地知道,一旦成为储君,恐怕就得做许多身不由己之事,因为,做一位戍边卫疆的将军,和东宫储君,需要承担的责任完全不同。我内心向往的日子,其实自从起兵勤王的那一刻,已经注定回不去了。只是从前我不知道,或许我心里也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她仍旧含泪看着他:“十七郎,我阿娘死了之后,我也有好长时间,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只想回到我阿娘还在的日子。”
他握着她的手,说道:“阿萤,咱们曾经数次长谈,直到近日,我忽然想明白了,你和我所思所求,其实是殊途同归。我们想要的,都是天下太平,百姓不再流离失所,所有人都能过上好日子。玄泽还年幼,他是无
法担当这重任的。他如果做储君,到他亲政,还有漫长的十余年。这十余年里,父皇是没有能力担当天下的。”
他说道:“既然无人担当,那么就我来担当吧。”他的脸上露出惆怅的笑意:“阿萤,牢兰关真的像一个梦啊,老鲍、黄大哥、赵二哥……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在我的梦里。”
她也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咱们得好好活着,替他们也一并好好活着,让这世上的人,都过上舒心的日子。”
他点点头:“阿萤,你知道吗?牢兰河水十八湾,那首歌的最后一句是‘归我故园,白露苍苍,涉水渡之,伊人依旧。持葵做羹,持黍炊饭,欣然终聚,此愿长久。’军中五十五岁就可以解甲归田,老鲍他们是没有办法解甲归田,回家做饭了,可是天下又何止一个老鲍呢?有千千万万的老卒,有千千万万的游子,更有千千万万因战乱离别的夫妻、父子、儿女。我深悔救不了老鲍他们,但是我可以救更多的人。”
她对他说:“我们一起救更多的人。”
册立太子是十分繁复的仪程,一直忙了整整三天,所有的礼祭才一一行完。
李嶷已经从秦王府搬到了东宫。东宫自然比秦王府还要阔大华丽,他只觉得冷清,而且早就惦记着这一日乃是阿萤的生辰,所以到了晚上,换了身衣服,径直就越墙出去了。
阿萤仍旧住在平卢留邸,他还没有敲窗,
她就笑盈盈地打开窗子,让他进来。
“我有一样生辰礼要送给你。”李嶷说道,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竟是一卷册子。她接过去一看,册子上是用墨勾勒的画,画的是两个人,都如同那幅她画的《秦王酣眠图》一样,画得两人如稚童一般,圆圆的脸颊,小小的身子,肉乎乎的小手,画中一个小人儿,正将另一个踹进井里,看那服饰模样,正是当初他们在井边相遇时的穿着。
她不由笑了,指着画中那正飞起藕节似的小短腿的小人儿说道:“这个是我。”不禁又嗔道:“我的腿就这么短吗?”她瞧了瞧画中正被踹落到井中的小人儿,忍俊不禁,看看画册上的小人儿,又看看李嶷,说道:“你的眼睛有这么大吗?圆溜溜的,快占了一半脸了!”
他说道:“我不会画嘛,就只能照着你那幅秦王酣眠图,画虎类犬了。”她欣然道:“这样有趣!十分有趣!你这是把咱们见面的情形都画下来了,像行乐图一样。”说着翻过这页,后面一页上,画的却正是她被绑在地上,李嶷蹲在她身前,胖乎乎的小手指里夹着一根硕大的银针。她不禁扑哧一笑:“那个针哪有这么大!”
他说道:“太细小了不好画,只能把那根针画这么大了”又说:“你那幅《秦王酣眠图》我可拿去裱得好好的,揣摩了好久其中的神韵,才敢下笔学着画一画,你就别
挑剔了。”
她又翻过一页,原来这一幅画正是她扶着假肚子坐在车上,他赶着牛车的情形,她想起昔日道中,他说她满肚子稻草之事,不由得一笑,再往后看,他画了许多幅,都是两人共同经历之事,有在农家做饭那一幕,有在洛水边分别那一幕,也有太清宫中那一幕,等等等等,她越往后看,越是感动,眼圈渐渐红了,想起自与他相识以来,种种情形,只觉得唏嘘万千,然而又甜蜜万分。
只听他说道:“我把我们经历过的事,都一一画了下来。这后面的留白,就等着将来咱们俩一起画,你说好不好?”
她将那册子往后翻了翻,说道:“这么厚一本,后头还有这么多白纸呢。”
“是啊,这一辈子还长着呢,咱们还有很多很多有趣的事可以画。”他揽住她的腰,十分向往地说,“等画满这一册,再画一册,不知道能画多少册,等将来老了,一页页翻看,多有意思。”
她依偎在他怀中,甜甜一笑,点头说:“好。”
李嶷万万没想到,他欲娶崔琳为太子妃一事,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阻碍。
皇帝自然是不用说了,极力反对。出乎意料,连顾祄都反对,朝中群臣,更是前所未有的众口一词。
确实,从朝局来看,崔倚已经实难节制,不宜立其女为太子妃。所有文武官员,都心照不宣,天下大定,将来必须要裁撤兵马,镇西军还好说,
那是太子、也就是未来天子的嫡系,裴献又已经老病不堪,况且裴家素来忠君,生不出什么事端来,其他府兵亦好说,唯有崔家定胜军,朝中只怕无法顺利抑裁。崔倚竟还想作太子的岳丈,外戚如此,这不立时便有王莽之祸吗?国朝可再也经不起这样的叛乱了。
绝不能令崔倚之女为太子妃,朝中上下,难得齐心协力,就连裴献都罕见地缄默起来。
所以李嶷烦恼得不行,皇帝自从立他当了太子,一直是无精打采,隔三五日,便要称病不朝,将所有的事务都扔给李嶷处置。他虽然没有监国的名分,却是实实在在的,每天都在监国。
皇帝虽然不怎么搭理朝政,却一个劲起心要广选良媛,想从中选出一名太子妃来,还让皇后多多召京中三品以上官员的女儿进宫,非要李嶷前去领宴,铁了心要撮合他与这些大家闺秀们的姻缘。
至于群臣,每个人都在说如今天下太平了,不需那些兵马,朝中也供给不起,需得裁撤。然后又劝太子,速速选一位名门闺秀,册立太子妃,为圣朝万年之计,延绵宗嗣。
众臣七嘴八舌,吵得李嶷头痛。他心想幸好崔倚前几日就出京回平卢去了,不然这群人只怕会跑到靖良坊的平卢留邸,去滋扰崔倚。他这么一想,不由得心念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