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下泄的洪水之势越来越大,河水暴涨,每过一息,水势又汹涌几分。那山岸本就遥远,此刻更觉遥不可及,众人虽苦苦护卫,但奈何水势越来越猛烈,不及挣扎到岸,诸亲卫便接连被冲走,最后庾燎亦被洪水冲走,所幸不曾落马,只是连人带马在水中沉浮。
梁涣见主帅被冲走,心中大急,但也无可奈何。两人在水中挣扎浮沉,皆被冲出去里许,一直被水冲过了李嶷等人适才立足的圆坡。等浪头过去,洪水之势稍缓,庾燎终于能控住马,马儿挣扎站起,庾燎忽觉落蹄之处软绵绵的,他不由心中一突,放眼望去,只见方圆数里之内,兵卒四散,到处仍是一片浑黄的浊水,不少兵卒深陷在深深的泥淖中,挣扎不能站起。不远处,只见梁涣捉着缰绳,借着马之力,勉强挣扎着站起,却不过片刻淤泥就陷没到膝上。
庾燎背脊上不由冒出一层冷汗,知道已经被洪水冲入了里泊。里泊浩浩汤汤百余里,水草丰茂,却是出了名的凶险之地。这种大泽,晴日里看上去平滑如镜,实则漩涡暗流,湍急莫测,无法行舟,更无法涉渡。最要命的是大泽方圆数里全是泥沼,不论飞禽走兽,人马车辆,一旦误陷其中,便是缓缓而沉,连神仙都救不得。今日大雨,四处皆是浑浊积水,目力所及,压根就分辨不出原野水泽,没想到大军竟被李嶷诱入此等凶险之地。
庾燎虽心中焦虑,仍是十分镇定,回头瞧准了不远处水面上竖着的根根芦管,知道那是李嶷等人透气所用,大声下令对着芦管放箭。梁涣率先反应过来,挽弓而射,陷入泥沼的士卒们虽略有慌乱,还是依令引弓。稀软的烂泥渐渐涌到了大腿,箭支
仍旧如雨般落下,箭支深深射入泥水中,终于有一簇簇鲜血透出泥面。
李嶷等人攀着腰间的绳索往后退,退得数十步,绳索绷直,乃是接应的人正在用力将他们拉回。泥沼吸力惊人,稍有不慎他们就会被吞入泥水,李嶷闭目屏息,配合绳索用力,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李嶷伸手摸索到坚硬的栈桥,那是镇西军预先搭在泥沼中的,此刻早已经被淹在水下尺许。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泥,爬上栈桥一看,随自己投水含苇管而退的士卒已经被拉回来了大半。每个人全身上下都糊了一层泥,浑如泥人一般,有人为箭支所伤,鲜血便顺着身上的泥水往下淌,还有人不幸伤重,被拉到栈桥之上之时已没了气息。李嶷匆匆四处张望,并未瞧见老鲍。
庾燎早已经看得分明,大声鼓舞陷在泥中的兵卒将士往栈桥去。只要爬到栈桥之处,必然就可脱险,但只得数步,每个人都陷得更深,越用力就陷得越快。不过一炷香工夫,泥泞混着雨水,已经到了所有士卒的腰际。此刻,侥幸逃生至山岸之上的左右两军,大约还有两千余残兵,眼见主帅被陷,拼力各自从夹岸两侧,朝此处汇聚援救而来。
李嶷坐在栈桥上,回头看了看正朝此处汇聚的敌军,又将脸上泥泞抹了一把,举目四望,几乎每一道绳索皆已收回,唯独不见老鲍,便咬牙接过弓箭,下令迎敌。
庾燎所属部将皆是大破屹罗的百战之卒,此时虽然绝大部同袍被水冲走,主帅又遇险,却是并不十分惊惶,尤其靠近栈桥岸边这一侧的千余兵卒很快赶到,在几位郎将临时指挥之下,很快就摆出阵列,朝着栈桥冲锋而来。
却说陷在泥沼中的庾燎虽焦急,但仍未失措,见残部汇集相援冲锋,知机不可失,且自己身边还有不少士卒,只是皆陷在泥沼中难以动弹,当下大呼一声:“梁涣!”
梁涣闻声奋力相应,庾燎看着这个追随自己多年、无数次跟着自己奋力拼杀沙场的部下,咬牙道:“搭人桥!”
梁涣闻言,却是毫不犹豫,大呼一声:“得令!”自己当先从陷在泥中的马背上跃起,扑向不远处一名士卒。落入泥中之时,便趁势抓住那名士卒的手,又奋力呼喊传递适才庾燎所发的军令。他本为庾燎心腹,既以身作则,便有无数士卒,无畏生死,各种挣扎着,设法聚拢相携相挽。
而栈桥之上,李嶷压根不理会陷在泥中的庾燎诸人,亲自领了善射的弓箭手,举了盾,却是稳稳守住了栈桥桥头。一直等到那些兵卒冲到眼前百步,敌人稀稀拉拉的箭支撞在盾上,李嶷这才一声令下,带着弓箭手齐射一轮,便迅速退后,却有另一列弓箭手,早就搭好了箭,又一轮齐射,如是再三,虽是弓弦湿软,却也箭矢如雨,立时便射杀百余人。
而另
一侧岸上残存的千余兵卒,此时虽也赶到,但明知水中皆为泥沼,无法泅渡,只得在岸边喧哗鼓噪。
数轮齐射之后,还是有不少兵卒在一名郎将带领下冲到了栈桥桥头,李嶷毫不迟疑,拔刀迎敌,双方随即肉搏厮杀起来。那名郎将看李嶷身形高大,又是指挥之人,当先一刀,就朝李嶷劈去,不想李嶷身形一闪,这一刀便劈了个空,自身却是破绽大露,只觉肋下一凉,已经被李嶷一刀扎进甲下。那名郎将眼睁睁看着鲜血从自己甲片间喷出,拼力举刀又朝李嶷砍去,李嶷已经一脚踹在他膝上,这名郎将便被踹得仰面跌下栈桥。兵卒亲眼见得郎将转瞬被杀,士气不由一滞。另一侧岸上的庾燎残部,见此情形如何还按捺得住,明知下游皆是泥沼,便在另一名郎将的带领之下,远远朝着上游奔去,试图找到水浅之处渡河而援。
却说那泥沼之中,虽十分艰难,但兵卒甚多,梁涣等人终于组出一道人桥来,虽然这么一动弹,搭桥之人皆在泥中陷得更深,稀泥已经没齐到胸口,但人人奋勇,脸上并无多少畏色。
庾燎本骑在骏马之上,此刻马亦陷入泥中大半,只有脖颈还露在外面。他咬牙用短刀扎入马股,那马儿壮硕神骏,奋力一跃,挣扎着跳起来数尺,但落蹄之时,便沉得更快。庾燎毫不理会,借势一扑,却是稳稳站在那人桥之上,顿
时回手,从淤泥中拉起梁涣。那些散落于人桥周围的兵卒相互救援拉扯,有越来越多人搭成人桥,也有越来越多的人爬到了人桥之上。虽然搭作人桥的兵卒被这么一压,越陷越深,渐渐被泥泞涌上来,没过脖颈,但咬牙不言,只仍奋力举顶起同袍。庾燎和梁涣与士卒一起,奋力将更多人拉上人桥。
岸上那千余攻桥士卒见状,士气大振,厮杀甚是惨烈,而泥沼中的人桥也渐渐朝着栈桥越延越近。待近到一箭之地,李嶷便分出弓箭手,朝人桥上攒射。庾燎等人凭借一股绝地求生之念,冒着箭雨,虽死伤无数,仍旧前赴后续。又过得片刻,李嶷等人的箭支用尽,庾燎率着泥人似的梁涣等人,竟趁机攀上了栈桥。
双方在泥水之中混战。因栈桥狭窄,又在浊水之中,厮杀间无数人跌下栈桥,有人挣扎着攀上栈桥,有人陷入泥泞中再难自拔。因双方皆是满身满脸的泥,混战片刻之后,尽皆无法分辨敌我。庾燎早就盯住李嶷所在,更在梁涣诸人的掩护之下,凭着一股悍勇之气,借着这混乱奋力朝李嶷处行去。
待行至李嶷近前,梁涣早夺了一柄长刀,看准时机拼力朝李嶷砍去。李嶷本正与数名敌卒缠斗,听到脑后兵刃破空之声,本能将头一偏。梁涣临阵经验极佳,这一劈便改作削,只砍得李嶷身上铁甲咣一声,李嶷却是回手一刀,划破
对方身上盔甲,梁涣闷哼一声,不顾身上血水迸出,又是一刀狠狠砍下。李嶷挥刃格挡,梁涣长刀脱手,但他既有拼死之心,当下仍旧飞身扑上,另几名亲卫一拥而上,围攻缠斗。庾燎终于有机会张开随身所携的强弩,抽冷子突然一箭朝李嶷射去。李嶷却是头也不回,夺过一名敌卒的刀,回手一掷,庾燎箭已脱弦,却被李嶷掷刀所伤,一个跟斗便栽下栈桥,这一箭便失了准头。庾燎受伤栽入泥沼,梁涣狂声大叫,拼命缠住李嶷,更多庾燎残兵亦疯了一般,浑不顾镇西军的砍杀,拼命朝李嶷攻去。栈桥本就十分窄小,混战之中,李嶷便陷入敌人围攻。数人一拥而上,梁涣从背后死死抱住了李嶷,李嶷回手抽刀插入梁涣背心,梁涣口鼻鲜血喷涌,却拼死不肯撒手。泥沼中的庾燎早瞄准了李嶷,又狠狠射出一箭。
李嶷奋力一挣,终于甩开早已气绝的梁涣,眼看避不及这一箭,忽然泥水中有一人翻上桥,就势飞起一脚踹倒李嶷,那箭便擦着李嶷额头飞过,射穿那人大腿,那人闷哼一声,扑在李嶷身上,撞得他胸口发闷。扑倒李嶷的正是老鲍,他啐出一口泥水,庾燎第二箭又至,李嶷抱住老鲍就地一滚避过。正在混战对敌的镇西军士卒发现险情相助,不知何人扔出一面盾牌,李嶷随手接住,箭支又至,深深扎透了盾牌,震得老鲍
腿上箭伤流血不断,老鲍又吐出一口泥水,骂道:“这个庾燎,怕不有六十岁了,还有这么大的臂力!”话未说完,又是一箭射到,李嶷挥盾挡住,远远注视着泥沼中正在缓缓下沉,却兀自全神贯注、搭箭瞄准自己的庾燎。
便在此时,岸上一阵喧哗,原来正是裴源领兵赶到了。他们在上游正撞见想绕路渡河的那千余名残卒,一番激战之后,全歼敌人,所以才到得晚了。这下子,栈桥这千余残卒便被前后夹击,陷于合围。
李嶷和裴源所部相合之后,本就数倍于敌,不过片刻,便将那近千残兵砍杀殆尽,便是有零星逃散,亦被裴源率人驱赶着陷入泥沼之中,再难动弹。
战事既缓,老鲍便趁隙咬牙拔出腿上的箭。鲜血喷涌而出,他从衣襟上撕了布条,牢牢绑住伤处,血冲开他腿上的泥,他满不在乎,索性又往伤处糊了一把泥,终于堵住了血。李嶷拿盾牌挡着仍不断射来的箭支,一边问老鲍:“你戴着什么护心镜,适才撞得我胸口都发闷。”
老鲍扭捏片刻,终于从怀里掏出一物,居然是一枚煮熟的野鸭蛋,只是适才他那一扑,蛋已经被撞碎瘪了,皮破肉绽,碎壳之下挤出娇嫩的蛋白与蛋黄。李嶷不由冲他一笑:“这会儿你是伤兵了,归你了!”
老鲍嘿嘿一笑,将那野鸭蛋无比珍惜的重新塞入怀中,嘴上却说:“别以为我会分你
一半。”
庾燎一箭接一箭的射出,眼看桥上情形逆转,自己所部残军尽遭砍杀,李嶷身边的护卫更是越来越多。庾燎毫不气馁,只是泥泞渐渐陷到他腰际,他自知再难幸免,只不过尽最后一分心力而已。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反手摸箭袋,混着泥水的箭袋空空如也,原来已经射完了所有箭支,他扔下强弓,泥水正缓缓没过他的胸口。
李嶷看着泥水没过所有人的脖颈,泥沼中终于有士卒忍不住放声哀叫起来,很快,哀叫求救声响成一片。
老鲍看着不远处缓缓下沉的庾燎,遥遥点了点下巴,问:“扔个绳索把他拉过来?”
李嶷摇了摇头。这样的人,一定宁愿和自己的大军死在一块儿吧。
裴源说:“若是活捉了庾燎,孙逆叛军的士气想必会受重击。”
李嶷叹息一声,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裴源忙命人射出早就准备好的绳索。射箭的人乃是裴源的亲兵,准头极好,将系着绳索的箭支不偏不倚射在庾燎面前半尺处,只要庾燎一伸手,就能拉住绳索。裴源遥遥看着庾燎伸手拉住系着绳索的箭支,唇边不由浮起一缕微笑,却见庾燎用力将箭支远远掷回,裴源唇边那丝笑意便不由僵住了。
庾燎这一掷,因为用力,反令他在泥沼中陷得更快了,他却一语不发,神色坚毅。方圆数里之内,数万人深深地陷在泥沼中,哀号声响成一片。镇西军诸人
神色肃然,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在泥泞中挣扎。
半炷香之后,便是没顶之灾。只不到一个时辰,数万人马被泥沼吞噬得干干净净,一片混浊的泥水中,浮着数百面庾燎大军的旗帜,又过得片刻,这些旗帜亦缓缓陷入泥水中,再无半分痕迹。风吹过,水中苇叶微微摇曳。乌云散去,天竟然晴了,偏西的太阳迸发出万丈光芒,照在渐渐澄清的水面之上,反射万点金光。
镇西军众将士看着数万人被这泥沼吞没,此刻方才欢呼雷动。李嶷设下这般妙计,所有人依计而行,却也十分凶险,不料真的大功告成。裴源不由笑道:“此乃前所未有之战,竟真能陷杀庾燎三万人,注定彪炳青史!”
老鲍脸上的泥都已经干了,一搓就沙沙地往下掉。他腿上有伤,上马不便,李嶷便托了他一把,这才自己也认镫上马。老鲍在马背上坐定,从怀中掏出那只野鸭蛋,细细剥了壳,咬了一口,到底还是递给了李嶷。李嶷也不推辞,接过去也咬了一口,又将那还剩了大半的蛋还给他。
老鲍小心地又咬了一口野鸭蛋,慢慢嚼着,吃得爱惜无比。
李嶷注视着残阳瑟瑟,里泊浩浩汤汤,水光反映余晖,半天霞光,便如万里明镜铺满道道红绸一般。想到陷在泥中仍朝自己一箭一箭射出的庾燎,想到那数万身经百战之卒,今日皆葬身此处,他忽然意兴阑珊,不由叹
了口气,掉转马头,说道:“走吧。”
李嶷陷杀了庾燎数万大军,两日后,凉州守军即放火焚城,仓皇弃城而逃,勤王之师就此收复了凉州。但凉州城中也被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百姓无片瓦遮身,亦无果腹之粮。幸得裴献攻下焉州之后,派人送来些粮草,李嶷留下大半给焚城之后的百姓以解燃眉之急,余下的粮草,亦仍只能勉强一日二食。
“还是得想法子。”裴源满腹牢骚,“好好一座凉州城,偌多粮草,竟然一把火给烧了,浑不顾城中百姓的死活!这帮逆贼,不愧是孙靖的部下!”
李嶷伸出食指,蘸了蘸碗中凉水,在案几上涂画:“再往南,就是望州城,那是西行商贾必经之地,素来繁华,咱们要想弄粮草,得奔望州去。”
裴源道:“大将军不是遣人送信来,让咱们与大军会合之后,再往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