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羽此时也觉得,刘备有些过于恭敬了,遂言道:“大哥不必过于拘礼。你纡尊降贵,亲自上门来寻他,诚意已足,不必如此拘谨。”
张飞也愤然道:“就是,大哥如此礼遇,那孔明当识好歹。他若不识好歹,我便……”
“你便怎样?”话音未落,刘备已转头呵斥。张飞见大哥生气,便也不敢再多言。
刘备遂上前轻轻叩门:“咚咚咚~”
不多时,竹门打开,一名书童探出身来。稚声问道:“你找谁?”
刘备恭敬作揖,自报家门道:“汉室宗亲,官拜左将军,封宜城亭侯,领豫州牧,屯驻新野,皇叔刘备。闻听卧龙先生隐居于此,特来拜会。”
童子闻言眨眨眼,摇头道:“我记不住这许多名字。”
刘备赶紧道:“你只说刘备来访。”
童子回道:“先生出门去了。”
刘备急忙问道:“先生何处去了?”
书童摇摇丸子头,答道:“先生踪迹不定,或访友饮谈于乡野,或泛舟垂钓于江湖。”
刘备再问道:“先生何时归来?”
书童耸耸肩膀,信口说道:“先生归期不定,少则三五日,多则十数日。兴起即去,兴尽方归。”
刘备闻言,立在门外,惆怅不已。
张飞不耐烦道:“既不得见,自归去罢了。”
刘备却还不舍得走,说道:“且待片刻,或许先生便归来了。”
关羽劝道:“他自闲游,谁知何日能归。苦等无益,我们不如且归,再使人来打探。待先生归时,我等再来。”
刘备从其言,嘱咐童子道:“待先生回时,请言刘备来访。”
刘备遂辞别童子,翻身上马,沿来时路而归。行数里,忽见一人,容貌轩昂,丰姿俊爽。头戴逍遥巾,身穿棉布袍,从山间小径而来。刘备大喜过望,道:“此必卧龙先生也!”急忙翻身下马,上前见礼。问道:“可是卧龙先生?”
其人回道:“将军是谁?”
刘备道:“吾乃刘玄德也。”
那人答道:“我非孔明,乃孔明之友,博陵崔州平也。”
刘备闻言,恭敬行礼道:“久闻大名,幸得相遇。乞即席地权坐,请教一二。”
二人遂对坐于林间山石,关、张侍立于侧。
崔州平道:“将军欲见孔明,所为何事?”
刘备直言相告道:“方今天下大乱,四方动荡,生灵涂炭。我欲见孔明,求安邦定国之策。”
崔州平闻言笑道:“公欲定乱,解民倒悬,虽是仁心,但自古以来,治乱有常,非人力所能拂逆也。”
刘备闻言,虽心中不悦,却也不能失了敬贤之礼。况且崔州平乃孔明好友,想来亦非俗人,必有高明之见,不如听听他有何道理。遂拱手道:“愿闻高论。”刘备这一问不打紧,差点把自己问走。
崔州平本就是狂士,指点江山,恃才傲物,粪土王侯。刘备既然敢听,他就敢说。便侃侃而谈道:“岂不闻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非人力所能强求。自高祖斩白蛇而起义兵,诛灭无道之秦,结束楚汉之争,天下分久而合也。至哀、平之时,已近二百年,天下承平日久,继而王莽篡汉,乱世再起,合久又分也。光武帝刘秀起于南阳,推翻王莽,重整山河,中兴汉家社稷,此分久又合也。至今又两百年,民安已久,故天下兵戈再起,此正合久必分之时,未可猝定也。将军欲使孔明斡旋天地,补缀乾坤,恐不易为,徒费心力耳。岂不知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将军素以仁义著称,拳拳爱民之心,我亦有所听闻。将军欲安江山社稷,使百姓免受战乱之苦,如此仁者之心,我亦体会得。然朝代更迭,王权交替,自古如是。汉室江山亦在所难免,非将军之力所能改之。”
刘备听其所言,确有几分道理。遂拱手诚恳道:“备愿以仁德爱民之心,全力一试。”
崔州平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继续说道:“若论仁德,玄德公比帝尧如何?昔者帝尧之时,可谓上古之贤君也,仁德布于天下,威望著于海内。我今浅论帝尧之仁德,玄德公可自相比较。昔者帝尧,躬身俭行,金银珠玉不饰,锦绣文绮不衣,奇怪珍异不视,玩好之器不宝。淫逸之乐不听,宫墙屋室不粉,茅茨遍庭不剪。鹿裘御寒,布衣掩形,粝粮之饭,藜藿之羮。不以役作之故,害民耕种之时。削心约志,从事乎无为。吏中正奉法者尊其位,廉洁爱民者厚其禄。民有孝慈者爱敬之,尽力农桑者慰勉之。旌别淑德,表其门闾,平心正节,以法度禁邪伪。所憎者,有功必赏,所爱者,有罪必罚。存养天下鳏寡孤独,赈赡祸亡之家。其自奉也甚薄,其赋役也甚寡。故万民富乐而无饥寒之色,百姓戴其君如日月,亲其君如父母。帝尧薨,帝舜秉政,光大帝尧之德,施仁政善治于天下。是以后世言仁德,必口称尧舜也。公之仁德,比之尧舜如何?”
刘备闻言,惭愧道:“备何德何能,敢与圣人相比。尧舜皆乃圣王,刘备安能望其项背?”
崔州平亦点头,继续说道:“然以尧舜之遗泽,其薨后四五百年,至于夏桀之时,天下复又动荡。夏桀荒淫无度,暴虐无道,骄奢淫逸,不恤百姓,建酒池肉林以自娱,日夜饮酒作乐,醉生而梦死。朝纲崩坏,内政不修,外患不断,官吏横征暴敛,百姓民不聊生。夏桀却自比太阳,照耀四方,惠及天下,永不熄灭。百姓怒而咒曰,时日何丧?予及汝偕亡!百姓宁与夏桀同归于尽,也不愿再受其统治。此间道理,望将军思之。天道有常,轮回更替,贤如尧舜,圣明之至,恩泽虽惠及三代,却也难保万世。历五百年之后,朝纲复坏,天下复乱,商汤取而代之。商汤之后四五百年,至于纣王,复又暴虐,失却天命,周取而代之。此乃天道循环也。今大汉,自高祖创业以来,已历四百年。高祖之德,不及尧舜,得享四百年之天下,已是上苍福泽也。今天命已绝,汉运将衰,此世人所共见。朝纲不振,外戚与宦官争斗不止,轮番掌权。公权神器,似玩物般被抢来抢去。吏治混乱,卖官鬻爵,狼心狗行之徒,纷纷当朝,上下官吏横行霸道,欺压良善。百姓见官如见匪,避官如避鬼。权贵豪强,兼并土地,以致富者阡陌连田,贫者无立锥之地。以吾观之,刘氏江山,诚将亡也。将军欲请孔明出山,匡扶天下,延续汉祚,此诚非人力所能为,终至徒劳而无功也。若我所言不真,请将军扪心自问,你已四十有七,奔波半生,未敢有丝毫懈怠,却为何功业不建?寸土全无?不正应汉运已绝,天命不在,刘氏当败,而新朝当兴吗?将军虽穷尽人力,不亦是徒劳无功吗?平乃直人,言尽于此,望将军莫要见怪。”崔州平说罢,起身告别,不等刘备回礼,便转身往林间而去。
独留刘备于石上,怔怔坐着,脑中苦苦思索,半晌未动。
山风吹来,阵阵寒意,飞鸟归林,簌簌有鸣。枯枝之上,老鸦嘎嘎乱叫,断桥之下,流水潺潺无声。刘备只呆坐于石上,一动不动。
关、张二人见事不妙,急忙上前劝慰,却听刘备喃喃自语道:“难道我汉家天下,刘氏江山,真的气数已尽,再无回天之力?我奔波半生,蹉跎将老,却功业未建,寸土全无。如今只落得寄人篱下,在新野小城安身。莫非我命中注定,壮志难酬,抱恨而终?”
刘备言罢,只觉气血上涌,两眼黑,竟直直向后倒去。关羽、张飞见状,急忙将其扶住,以指掐其人中,方才缓缓苏醒。
张飞气极,翻身上马,欲要追上去,将那崔州平一矛刺死。刘备急忙呵斥道:“三弟不可胡来!”
张飞见大哥阻拦,随即翻身下马,回到刘备身边。关羽也劝慰道:“此等狂士,妄言天命,大哥切莫放在心上。”
二人伺候刘备,在林间歇了半晌,方才缓过劲来。又将刘备扶上马,到镇上歇息了一夜。次日下午,动身返回新野。一路之上,刘备一字未言,关、张见状,也不知如何劝慰。三人一声不吭,驭马缓缓而行,至晚上方才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