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音一遍遍唤着她,唤她“长意”。经年后,唤这两字的人,唯剩了他。也只有他,唤起这个名字,依旧是唇齿间含情。纵是嗓音哑,却还是闻来最动听。
谢琼琚睁开眼,最先感知的是殿中亮了许多。她有些记起,之前殿中安静,幽暗。只有床头一盏烛火。只有他一人。
而现在,内室外殿都被点亮了,人影晃悠,往来匆匆。然后感知到的是腹中的抽痛,但是一只手被他死命抓着,贯在躯体的力道远胜腹中那些阴沉的绞痛。
长意他急促又无措地唤她,来不及道歉也来不及细说回来的原委。
反正,这一刻他回来了,是真的。
他只是和她说,没事了,很快就会好的。他说,就一会,你、忍一忍
最后的三个字吐得出口即散,他低着头,将脸深埋,不敢看她。似是无颜说那三个字。
谢琼琚的思绪聚一阵,散一阵。她就是有句极重要的话要同他说。
他回来在如此关键的时候,她不觉得于她性命还有几多救赎,但是当是可以弥补此生遗憾。她要和他说,说什么那样重要的一句话,她却怎么想不起来。
腹中接连的疼痛席卷上来,腰间酸胀仿若骨折脊裂,她哭出声,抓着他沾血布尘的袖角,眼泪噗噗索索地落。
没有人会觉得她是因为记不起事说不出话急哭的,此情此景皆只当她是耐不住阵痛。
于是,近身的稳婆道,夫人不可如此,这才开始疼,哭肿了眼容易月中落病。赶来切脉的医官道,“夫人莫慌,得稳住心神,不然后头易起崩漏,便是大疾了。”他反手握住她,亦是哄道,不怕的,我在,一直在
她别过脸去,紧皱的眉头却没有松开,来回几波阵痛过去。烛臂半减,珠泪凝珠,外头早已是夜色深浓,月亮从树梢爬上中天。她也已经模糊忘记先前的执念,忘记要说的话。
只是在这一两个时辰内,从他的话语,从周遭往来的侍者医官的对话里,依稀辨清一点事宜。
她确实没有喝到那碗贺兰敏又要强灌她的保胎药。是被他砸了。
他带回薛真人和薛灵枢,让他们配一剂落胎的药。后来是被二人劝下,这会落胎和分娩没有任何区别。即是无有区别,在生与死之间,总没有舍生取死的道理。于是,他才屈服,给昏睡中的她喂了一盏催产的药。
她能知道这些,是在越来越频繁绵长的阵痛中,濒临昏厥之际,只觉手上一松,见他身形远离。他拉过薛灵枢,双肩都颤抖,孤不要孩子,不要她这个样子,把孩子落了吧,你去开药,去
“都与您说过了,要不要孩子,夫人这重罪都要受的。夫人怀他已经不易,或许夫人也想要呢为今之计,您先镇住自己,否则当真无人为夫人作主
他便回来她身边,拣了帕子擦拭她止不住的汗。见她没有昏过去,反而因阵痛的暂歇而清醒了些,便按照稳婆的话,低声问她,“还能起得来吗我扶你走一走,会、会快些
她冲他点头。苍白的面上攒出一点笑意,就着他的手起身。
然甫一落地,便知是站不住的。
两股战战,头晕目眩,只一头撞在他胸膛。闻他一颗心,如擂鼓般跳动,扶在腰间的手哆嗦中传来力道。
她便喘出一口气,小声道,“我的头都散啦,你捋一捋。”说着,她抬起一张近若透明的面庞,虚弱的眉眼含笑。给他看,凌乱不堪的警,丝丝缕缕捻在额角耳畔,还有一些湿垂落在半敞的脖颈间。
可是她说话的神情,隐约间却还是当年那个对镜贴花黄,缠他梳头又嫌他手脚蠢笨弄乱她髻的小姑娘。
贺兰泽听话给她将头捋好,别在耳后,蓦然间滞了动作。他看见他的指尖托着一根白。从她头上长出的一缕白。今岁,她才二十又五。竟生华
岁月和世事几欲扼杀掉当年的女孩,他却还在和命运相争。不知对错。就是,他的长意该活下去的。
他扶着她,在屋中慢慢走着,走过第一圈,她似想起什么,问,你怎么弄成这样,你这身血哪来的他笑笑,才下的战场。
走第二圈时,阵痛又来,她摇头道,“去哪都疼,回了榻上我就下不来了你让我靠一靠,我能忍过去”于是,她伏在他肩头,贝齿咬磨过他的衣帛和皮肉,良久才随着冗长憋胀痛楚的消散松开口。
她跽坐在地上,趴在他肩头喘息,满头虚汗中凝出一点仅有的神思,“是不是我咬疼你了,你身上这样重的血腥气还是、哪里你哪里受伤了
没有,我没事就你,长意,你撑过去贺兰泽就这样半跪在她身前。是一番耳暨厮磨的样子。
中间一点空隙,却也不是空隙。
那里是她隆起的胎腹,他们的一个孩子。如此,是一家三口最亲密的相拥。
但这一刻,贺兰泽无比厌恶这个孩子。
他幻想,也期待过,再要一个共同的孩子。但是从未想过陷她入如此境地。他抽出一只手,抚她腹部,感受着一阵阵胎动。
这个无知无觉、但是已经有四肢魂魄的孩子无端承受他的憎恨,无端遭人计算。他该恨的是他自己。
很快一直纤细的手覆上他手背,耳畔是她断断续续的气息缭绕,贺兰泽尽可能地贴近她,想听清楚她说的话。
最
后,只听到气若游丝的两个字,好疼她连跪坐都撑不住,虚闺着双眼从他肩头下滑去。
是破水了。
贺兰泽一把将她抱起,置在榻上。便也来不及再去思索,她方才在他耳畔到底有没有说话,若是说了,说的又是什么话。
接生的嬷嬷和贴身的侍女都围着她,亦有人劝他赶紧出去。
将他手背抠破皮肉的手随着眼睑的抬起,慢慢松开,她说,你出去吧,去陪陪皑皑,别吓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