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容一眼就看到茶房人中,多了一个他熟悉的身影,那是曹颀,他的堂兄弟。
于是,他知道,多日的守候和安排,今日,将见分晓。他忽然觉得心跳加、口里干、脚下虚浮、甚至眼中的景物都成了虚话和重影。
他常听人说,夜色中才是最好的隐藏,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生的时机,而此时,夕阳如火,紫禁城笼罩在暗红色的天幕中,凝重肃穆,庄严巍峨,宫门侍卫一如平日,拦下了刚刚走出震苍门的车辆,例行公事进行检查。他忽然非常渴望现在这美丽如画的夕阳能尽快隐去,大地最好漆黑一片,这样,侍卫就更不容易现车子上的秘密,就没人会看到他紧张得满头的虚汗了。
侍卫领自然是见多识广之人,宫内出入人等基本认识,抬眼看到曹颀,不由笑道:“怎么曹大人还亲自运送这些东西出来?小题大做了吧?”
曹颀神色镇定,泰然自若,笑说:“玩笑了,这些东西也值得我送?我不过是借这机会出来跟茶商说句没要紧的话,省得另找时间寻他们去。你哪里知道茶房里的难处,如今娘娘们都兴起用冬天的雪花融了水烹茶,这秋高气爽的,我哪里弄得雪水来?他们这做皇家买卖的茶商,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看看有没有法子弄到吧。”说着,大模大样地招手叫傅铄和若容他们过去。
若容望着这高高的宫墙,突生一种畏惧和悲凉的感觉,从来每日都是在宫门外十几米处的下房门口守候,如此这般近距离走到震苍门口,还是第一次。他忽然从心底佩服起宫墙内那个被称作熙妃娘娘的女人,居然能在这森严幽闭的深宫运筹帷幄、安排谋划,那该是何等的智谋和胆略,让他这样的须眉男儿相形见绌、自愧弗如。这战兢兢地心情被周遭阴森的宫墙、浓郁的黄昏压迫得更加局促和紧张。看着善于演戏和伪装得镇定的曹颀和傅铄,他不由得深深地感慨,这机警深邃的世界,也许,真的不是属于他的吧!
他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傅铄走向前去,耳边听着曹颀那明显做作的声音在大声说着什么如何弄到雪水的话题,眼睛紧张地望着侍卫在一个个茶点盒子中间摸索搜查,感觉心紧张得快从嘴里跳出来一样。
忽然,随着一个茶点盒子被打开,角落上赫然出现浅红色绸缎的一角。那红色映入若容眼睛里,如一摊血,触目惊心,吓得他差点惊叫起来。
负责检查的侍卫也只是毫不在意地“咦”了一声,自言自语说:“这是什么?是宫里人落下的手帕什么的吗?”
随着他的话音,曹颀、傅铄及侍卫领一起转过头来。
同若容一样的表情,看到那一角红绸,曹颀与傅铄立刻吓得目瞪口呆,神色失常。
侍卫领对在场人的表情大为好奇,向那个正要揭开有点异样的茶点盒子的侍卫走去。
“停下来!熙妃娘娘有谕,快快停车!”忽然宫门内传出一声清脆响亮的喝声。
众人闻声抬眼望去,宫门内,一个宫装打扮、眉目清秀的宫女正急却不失仪态地向宫门外走来。
“姐姐请留步!宫内规矩,宫女不得出宫门半步!!”侍卫领急忙走上前去喊道。一众侍卫们也顾不得眼前的车子和茶点盒子,急忙向宫门口靠拢,试图拦住这宫女的道路,却又忌讳良多的不敢靠近。
按照内务府规定,宫内的任何宫女均不得出宫门半步,除非有特殊旨意或者随侍圣驾及主子一同外出,否则一律按私逃论处,守宫门的侍卫一并受罚,最轻的也要鞭打四十,为此,全体侍卫都紧张得不得了。
那宫女闻言,并不停步,只是脚步放缓了些,笑说:“各位大爷好。我是延禧宫掌事宫女正八品采女红钰,奉熙庶妃谕,寻找她遗失的一块手帕,因今日只有两只茶点盒子从延禧宫外送,因此特赶来找找看。”
若容听得有熙庶妃牵连在内,心内立时明白,这应该是全部计划中为防万一的一道关卡设置,赶紧慌张接口道:“既然牵连娘娘的东西,姑娘还是仔细些为好。”
领侍卫见红钰已然走到宫门口,即将走向车子,慌忙阻拦:“姐姐还是请自重!这规矩可破坏不得!娘娘的东西,怎么会在这车上!”
红钰一听,不由得柳眉倒竖,怒气盈腮,立住脚步,沉声说:“娘娘这手帕可是万岁爷赏赐的,娘娘侍驾时随身携带使用着,果真流落到宫外,尔等谁担当得起?难道按照你们的说法,是我们宫内经管不善才遗失的?还是说娘娘自己粗心大意、不够慎重?”
侍卫领原本是宫中侍奉多年,能爬到这个位置上,亦属不易,对宫中情况自然熟知,更知道如今这熙庶妃宠冠六宫,使当今万岁晚年又得皇子,更是呼风唤雨、无人能敌,一并其延禧宫的宫女太监都比其他宫的更有体面更耀武扬威,这掌宫宫女的品级都在自己之上,如今真要认真执法,恐怕真的惹恼了这女子,反倒会为以后留下祸患。
正犹豫间,只见红钰款款走上前来,在他身边稍作停留,手腕轻抬,微微一转手,一块银锭已落入他手中,然后听红钰轻声笑道:“即便是我们宫内经管不善,大爷总得给个知错就改的机会吧?”
若容急切中轻轻推了曹颀一把,曹颀至此也恍然大悟,急忙轻轻一拉领侍卫的衣袖,低声说:“她是遗失了娘娘的东西怕担不是,让她略查查,有没有的,卖个人情,有什么不好?”
领侍卫转念一想,让开身,笑道:“姐姐请便。如果没有,可再也赖不到我们身上了吧!”
若容急忙向旁边闪了一下身,似无意地挡在领侍卫与红钰之间,同时深深看了红钰一眼,用眼角急切地盯了一下刚刚那个露出红绸的茶点盒子。红钰立刻会意,随手各个盒子翻看着,一边口中急切地嘟囔:“这要是找不到可就麻烦大了啊!怎么没有啊?怎么没有啊?……怎么……哎呀,太好了!”随着她的声音,她将那所有的茶点盒子似不经意地随手一推,那些外观相差无几的盒子就混成了一团,她抬手举起一块浅红色绣着淡淡翠竹的手帕,似无限欢欣地说:“总算给我找到了!”
若容心底不由暗自赞叹,好个伶俐聪慧的女子,只需将茶点盒子推乱,即可隐瞒过去,再拿出个事先准备好的手帕,就这么瞒天过海、暗度陈仓了!他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一下这女子,二十往来年纪,清秀中透着刚毅,顽皮中不乏聪颖,想来一个宫女尚且如此钟灵毓秀,那延禧宫的熙妃娘娘当是何等的天上有一,人间无双啊!
红钰似无意地眼光掠过若容的脸,露出轻轻地意味深长地一笑,然后笑对领侍卫说:“我可是从来不曾出过宫门,您全都看到了的。”说着头也不回,款款地向宫内走回去。
经此一番周折,领侍卫也无心让侍卫们搜查了,向曹颀叹口气,感慨说:“这内宫,水深啊!走吧,咱们去耳房坐一坐,喝杯茶吧!”然后挥手让车子出了宫门,由傅铄和若容带领着家人,推上了,沿着大道扬长而去。
须臾,京城一隅,若容轻轻打开一个茶点盒子,里面,是浅红色襁褓中,熟睡的小女婴,眉清目秀、白皙娇嫩。
他轻轻将女孩抱在怀里。笑了。
终于,他呵护下一段旷古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