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大雨带来过量的水分,山洪来势汹汹,裹挟着泥土石块往山下涌去。
点起了香烛的山神庙内是扑面而来的潮湿气息。水滴在瓦片上噼啪作响,彙成湍流沖进土里,他问住持:“山神不也能司雨吗?能否让这场雨稍减,给山下人逃命的时机?”
得到的回答自然是否定的。庙里香火已不及过去兴盛,神明失去了呼风唤雨的能力。
倦意席卷身躯,他在满室烛火摇晃中闭上眼睛。
到他从沉睡中醒来时,世界已经变了样。新一任山神的头衔落到他身上,要面对的却是荒芜的山林。
没有什麽人住在山脚下了。香火都是过去的幻影。
失去了香火,神力也跟着散去。山神在破败的庙宇里施了术法,托梦给过去的信徒。但没有人回到那里。
世界渐渐将神明遗忘,而神明本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认为那是自己的问题。
直到这个傍晚,在日轮沉进海里之后,在离地有六分之一邬野山高的公寓楼内,他通过人类的说法印证了某个猜想,然后终于确认自己是被遗忘的对象。
不是因为做得不好,只是因为天命如此,是已划定了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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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世界遗忘”,怎麽听都是一个荒谬的命题,但全迁到物与身上,好像又不是那麽不好接受。
许长倾于是短暂地沉默了。
他不是会安慰人的那一类人,嘴里向来不会吐出“不要难过了”之类的话。他只会做沉稳可靠的倾听者,问对方“……然后呢?”,一边思考能解决问题的路径。
如果人真会因超自然因素影响而忘却,或许很久以前,他也曾是香客里的一位,在石阶上走着,从孩童长成少年,穿过枝叶繁茂的山林,去见神明。
灰尘安定,屋内一切如常,许长倾的思绪落回原地。
“邬野山太偏了,个体再怎麽宣传也不会热闹到哪里去。”
他陈述的是事实,要令一座藏在山里的破庙恢複到从前盛况,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去申请文物保护单位应该还有点盼头,”许长倾大致有了想法:“先把意见报上去,剩下的就不是我们能管的了。”
“不过还要花时间收集资料,也不一定有效。”他不做担保。
许长倾见过很多人难过的样子,唯一的糖块掉到地上的孩童、分手当天失魂落魄的柳逍遥、医院里和至亲生离死别的家属,但没有谁的难过和物与一样。
他的难过是灰尘,轻飘飘,伸手去接,接不住,却偏偏充斥周身每一寸空气。
许长倾受不了这种慢刀子割肉似的缓慢弥散开的痛感,所以他会开口截住对方的话,会试图找到可行的方法。身份在这里调转,他从求着神实现心愿的人变成了妄图实现神不曾言说的心愿的存在。
神明和他一样迟钝,在安静的空间里回过头来看他,明明只隔了不到不到半米的距离,看他时却似是从极遥远的地方望来,像悬在天上的圆月,水中倒影伸手可触,其实仍然遥不可及。
他道谢,然后认真问:“……你没有要忙的事吗?”
在此之前的那个瞬间,许长倾是做过设想的。如果对方下一秒眼里要氤氲出水汽了——虽然可能性很低,又不是脆弱的瓷制花瓶,纸巾就放在一旁,他完全可以及时递张纸,或者干脆用指腹替对方拭去。
动作要自然,要装作是没有多想的本能反应。
做出这种设想,大概是出于他莫名其妙産生的一点保护欲,或者说,那是不合时宜的恶趣味。
但是没有。
物与堪称平静地和他分享了这个故事的完整版本,然后反问他没有要做的事情吗,其实是在担心耽误了他的时间。
好生关照。应当是出于照顾好在他庇护下的生灵的本能。
许长倾耳朵听着,所想的到底是些别的事。
这时他身为人的劣根性就暴露出来了。心里会有声音叫嚣着——想狠狠欺负他,最好是叫那对眸子里凭空生出水色,眼尾也沾染上如人间胭脂般的红。
想见到被泪水弄湿而黏在鬓边的长发,想见到神明因他过分的行为而掉泪,而非因为什麽看不见的摸不着的信仰问题。
……打住,什麽乱七八糟的。
不敬神明。许长倾想。
但他其实好像也没怎麽敬过,毕竟他原本也不是信神的人,现在充其量也只是面前这位没什麽架子的神明的信徒而已。
当这劳什子信徒是他自己的原话,主要职责大概是每天向神明呈上供品。当然供品的涵盖範围就很广了。
许长倾回他:“本来是没有事要做的,但现在有了。”如果可以让你不那麽难过的话。
……
推拉门关上,许长倾进了厨房。
他在橱柜里挑挑拣拣,拿出半盒白砂糖。
甜食会刺激多巴胺分泌,虽然容易成瘾,偶尔用来调剂心情其实效果不错。放在神明身上不知原理是否相通,但至少有一点是能确定的,他不希望对方难过。
角落麻袋里还有剩了半截的山药,他切了块出来去皮蒸熟,出锅后放碗里碾成山药泥,再上手捏成小狐貍的形状。
许长倾在掌心里将山药泥慢慢搓成圆状,想起上次做这些还是他外甥女过来店里的时候,现在他又开始串糖葫芦,像哄小孩噢。
竹串是之前用剩的,从冰箱里挑出些水果,切成块连同山药泥一起串上,再裹上糖浆就是最经典的糖葫芦。
他将铁锅摆到竈上,糖还没倒,先听见“咚咚”一阵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