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霓国国都,宸京城,寒冬腊月,左相何府后院。
“你俩打扫卫生的……还有你个浇花的,你们几个都放下手上的活,进来,给我把他抬了扔出去。”何家二公子何俊生招呼院内正干活的小厮,齐了八人后,“哐”地一声,中等身材的他右脚猛一踢,破门而入其兄王峪的房间。
彼时王峪躺在床上,高烧不退,意识模糊,全身肌肉关节疼痛酸沉,动弹不得,只依稀听见有人带人硬闯进来,上来就是让人抬自己出去扔了。
“二公子,这……这可是……可是大公子啊,确定要这样做?他尚在病中,咱是不是先请个大夫来给他看看?相爷和夫人回来后现人不见了,若是盘问我们几个,如何交代是好?”栗儿迟疑,未立马执行命令,他一个下人冒着被鞭打甚至被赶出去的风险,为王峪说话了。
“哼!什么狗屁大公子!他是右相王前之子!”
“狗皇帝当初以旁支身份过继给先帝为子,登基时军权政权两不稳,内心忌惮我父亲和王相,又根基不稳不得不倚仗二人,以云霓国天象有异为由,让我父亲左相和时右相王前互换最大的孩子,我姐姐八岁去了王家,王峪七岁来我家,交换养了这十一年,原本相安无事。现下南疆王屡屡率兵扰边,边境人心惶惶,他既不敢出兵打仗又欲边疆安稳,不知听了哪个宦官或狗贼的坏水话,给我姐封了个世家女子都唯恐避之不及的南平公主,一年内必须嫁古稀之年的南疆王,老头死了还得嫁他儿子,他儿子死了得嫁他孙子,他孙子就比姐姐小几岁,我姐这一生……算是被毁了。”
“今日,我必须为我那不幸的姐姐报仇。”
何俊生脸色愤愤,牙齿咬得咯嘣响地道。
他一步步走近王峪床边,一把掀开王峪被子,弹了弹王峪汗涔涔的额头,又拍了拍他因高烧而通红的脸颊,话从喉咙涌到舌头,再从舌头弹出牙齿,一字一字咬字断句得清清楚楚:“今日,也让你尝尝被他人支配的痛苦滋味。”
“你个下人废什么话!快抬,父亲母亲回来问起,我一应承担。”何俊生要的就是趁左相夫妇二人不在,府中他说了算,抓住这机会扔了王峪。
高烧得既不能言还不能动的王峪内心暴风怒吼:“冤有头债有主,有种你找陛下去,别只拿我当出气筒。到你何家来,我也是自幼寄人篱下,外表再平和端宁,心内也是战战兢兢生怕出错,很惨的,好不?”
“你俩前边抬手,你俩后边抬脚。转过来……这样省力些。”何俊生在王峪床边指挥着人手。
“大公子人确实宽肩细腰,匀称修长,长睫秀颜,观之如沐春风,即便是病中,病容依旧让人着迷到越看越挪不开眼睛,不愧是宸京城的‘南山玉竹’。”栗儿边小心挪王峪的头至自己臂上,好力抬起,边正看反看横看竖看王峪整个人,觉得人家生病都病殃殃懒恹恹的,大公子生病反倒在平日的彬彬有礼进退有据上添了几分纤竹迎风的娇弱之美。
“别墨迹,趁现在夜黑风高,扔侧门轿子里去,抬到城外,找个远点的没人的地方丢掉。”何俊生瞪了一眼栗儿,让他闭嘴做事。
这八个打杂干差事的听令把生着病无法反抗的他往外抬。
“一二三,起!”不知道是哪个没心没肺的还喊了这么一声,我又不重,你还把我当猪抬了是怎么回事?
他被从自己房间抬出,上左廊道,走了一会儿后向右拐,出后院,从东侧门抬出了左相府,扔进了已在侧门等候多时的轿子中。
除了一身亵衣,王峪什么都没有,黑漆漆的夜,冷呼呼的风,冰凉凉的心。
王峪自忖这十一年来,何府府中下人,自己从未呵斥过斥责过得罪过,连大声使唤都不曾,素来宽仁以待。结果,今日除栗儿外,其他几个一点也不念他的好,生怕被何俊生打骂或被逐出府,丢了活计。
相府的轿子虽已大过品阶更低的官员所使用的尺寸,但今日这台仍是不够身长七尺有余的王峪躺着睡。他身体无力支撑坐起来,只得瘫软地斜歪歪地靠着轿子木制的光滑内壁,随着轿子的前行,似波浪般轻轻摇晃。
不知过了多久,王峪觉得轿子颠簸了起来,抬轿之人也喘上大气了,中间似乎还换了一拨人抬,应出了宸京城很远,已至郊外,道路不似京中整齐宽阔,行走起来多有颠簸。
难怪要叫八个小厮,敢情就是为了要把他抬远处去扔!
“撂这儿,走吧。”不知道何俊生是如何选定这处地方的,他命令几人停轿,“咯噔”一声,轿子差点停在一块石头上,又猛地颠了一下轿中的王峪。
他们把他从轿子里背了出来,扔在了凤凰桥桥头。
很意外地,王峪感觉头被人抬起后又放在了一个软软暖暖的东西上,不知是栗儿还是葡儿,趁黑夜中其他人不注意,塞了一床小棉被在他头下让他枕着,又极轻声地道:“大公子,不知道你听不听得见我说话,这被子里还包了几个大热馒头,我临出门前找出恭的借口溜厨房去给你顺的,保暖充饥都可以。你可千万别冻死了,我们也是没办法,被卖到何家来,必须得为二公子做事。你多好的人啊,怎么就这命呢?哎,你下一世投个好胎吧。”
“不是,你都说希望我千万别冻死了,又怎么来一句下一世投个好胎呢?”王峪内心的声音。
“你人倒还怪好。要不你好人做到底,等他们走了再把我抬回去?”王峪内心的声音,可惜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但是并没有,这几个家伙扔了王峪后,旋即就抬着空轿子打道回府了。
此时,王峪一人,一身白色锦绸宽松亵衣,昏沉沉地在凤凰桥桥头蜷缩着。
正值深夜,商贾僧侣、农人学生、大人孩子……都少来往于宸京城外二十里的这座废桥。
北风怒吼,扫尽地上带霜枯草,从他的脚底板心一路席卷至他头丝,一身酷寒之意,心更凉。
头顶几只黑毛如墨长嘴寒鸦叫声凄厉,从一棵梧桐树飞到另一颗梧桐树,把这一带都飞遍了仍不肯栖住,夏日繁茂翠绿得如多情女子双眼中透出的神采般的枝叶此时已无情地凋零殆尽,归于大地怀抱中,光秃秃的树杈,栖哪棵都不挡风。
时不时还能听见几只鹞子在旁边的凤凰山山背上边盘旋飞过边叫着,惊得人心跳都漏掉半拍的叫声在整个空谷中回荡着,久久不散。
好家伙,这里不会有野狼吧?若是真有狼,自己该怎么办?不行,自己既不能被冻死饿死,也不能被狼咬死,要活下去。
“鬼都不会出来找食儿。”他此刻又想呼救,又想骂人。无奈病中的他动不了,嗓子不了声。
自七岁入何家,在养家礼貌谨慎谦让,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处理与何家二公子何俊生何家三小姐何美娘二人关系时有理无理都先退三尺先让三分,温良恭俭让践行得分毫不差,滴水不漏,想不到结果仍逃不脱这命运。
“不,我绝不能死在这里。金戈铁马,轻裘快马,快意恩仇,将来娶个美丽的姑娘,和她一起过快乐的日子。所有我想拥有想实现的,一件都还没来得及去完成,我不能白白死去。”
强烈的求生本能下,他全身力气汇聚至眼睑,似一下冲破极大阻碍,睁开了眼,用尽所有力气站起来,踉踉跄跄朝着印象中的城东东华街右相王家走去。
七岁离家之后,他便甚少回王家了。——不是不想,而是不允许。先帝年近五旬时仍无子,此前有皇子二人,惜皆未及长大成人便不幸夭折,宫中仅有数位年幼的公主。虽先帝仍自信还能生儿子,但一干大臣纷纷谏言以国本为重,早日立储,圣上不知如何就被选中入宫了。先帝在位的最后几年,十分不喜这个养子,奈何自己始终没有亲生儿子,为整个云霓国未来考虑,不得不承认他。先帝驾崩后,他以过继子身份继位,初登大宝时害怕镇不住一应大臣,便让左右两相易子而养,且不允许二子轻易回本家,铁了心要用这种方式制衡左右相的权力,同时也是让其他臣子明白——你看,左右相我都能制住,你们就不要自恃是先帝一朝的旧臣,在我这个新君面前,演那有事没事蹦三尺高的戏。
从凤凰桥到宸京城东华街二十里路不止,脚下的路陌生又崎岖。
北风从耳边一阵阵刮过,毫无停歇之意,风只有在刚贴着皮肤那一刻他能感觉到畅快的寒意,风过后,整个人更烫了,整个人越来越沉越来越昏。
他也不知拖着这副病体,靠着一双脚,还要多久才能走回去,但必须往前,不能停下。
他只知道若就这样死在这里,不幸又窝囊,毫无尊严,毫无价值,连条狗都不如,世人听说了会笑上三天,孩童听说了会笑掉门牙。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越来越像踩在无边无际的棉花上,天旋地转地,终于昏倒在荆棘丛生杂石遍布的路边,倒下前最后一刻嘴里还不停地呢喃:“王家,回王家,找娘……找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