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过去同二位一一行礼道:“有劳二位了。”
“北人?”陆宣挑了挑眉,猝不及防来了句,“见你行礼,我觉着你似哪家跑出来的伧奴。”
“”岁宁擡起头,错愕地看向他,夜色空寂,竟连他的轮廓也看不真切。她忽然意识到,这位陆使君也并非是个仅会行善的贵人。
“说笑罢了,莫放在心上。”见她半晌不应,陆宣又轻笑一声,随即取了环在树上的马绳,擡手招呼她过来,“回去罢。”
何钧劝道:“使君先骑马回去罢,由在下护送这位女郎回城便可。”
陆宣摆了摆手,无所谓道:“无妨。”
何钧又问:“那几人怎麽处置?”
“先审,再把负责施粥的也叫过来,一并审。”陆宣揉了揉眉心,颇有些烦闷,“此次兄长拨了诸多钱粮,却还闹出人相食的事来,届时又免不了一顿问责。”
何钧迟疑道:“夜半三更,还要将方为叫过来吗?”
陆宣转头睨了他一眼,“闹出这档子事,你还想着让他有个好眠?”
回了历阳城,叛贼的头颅还悬挂在城墙之上,伴着晚风轻晃,在黑漆漆的夜幕中略显可怖。
岁宁遥遥望了一眼,又低着头快步向前走去。只叹此人杀伐,当真是手起刀落。
“你”陆宣忽然回过头来,似是在考量该如何安置她,“欲往何处去?”
岁宁答:“何处可容人,便往何处去。”
陆宣笑了笑,随即吩咐何钧,“回府安顿好这位女郎,再去召何钧过来,我在前院候着。”
“使君?”岁宁不解,既不盘查她的底细,也不过问她的意见吗?
陆宣没再搭理二人,擡脚跨过门槛,径自往前院去了。
原本被墨色笼罩的前院又点上了烛火,灯烛影里,一人姿态閑散地倚在主位上,翘着腿,若有所思地翻着账簿。
方为半晌不闻陆宣一言一语,便也不敢擡头,只颤抖抖地跪在阶下。冷风穿堂而过,只教他背脊发凉。
“方为。”那册账簿猝然砸到他的眼前,随即传来的还有上位者慵懒的嗓音,“近日粮价几何?城中流民几何?每人分得豆粥几许?”
方为连声应答:“二公子您也知晓,今年因着战乱,粮价水涨船高,莫说是粟了,纵是豆麦也涨到千钱一石,如今城中流民二千,我亦是按着每人四两豆的分量去购置的。”
陆宣也不说话,仍旧坐在原处打量着他。此时,有人自屏风之后缓步而出,朝陆宣俯身施了一礼。陆宣眸光轻瞥过某人,似被唤回了神思,眼中疲乏也少了些许。
他擡眼看向岁宁,问:“夜已深,出来作甚?”
岁宁向陆宣请示道:“我今日去了粥棚,使君可否听我一言?”
陆宣一点头,讥笑道:“那便说说,可同他说的一样?”
岁宁望着阶下人,缓缓开口道:“施给每人的豆粥,莫说是四两了,纵是半两也无。”
方为心中一骇,忙站起身来,一手指着岁宁道:“信口雌黄!我追随陆氏十年有余,二公子何必听这贱民胡诌!”
“哪里是胡诌?”岁宁忙往后退了一步,深怕那人扑上前咬她,“我有物证,使君可遣人随我去取。”
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侍从跟随她到项王亭去取了白日剩的那碗豆粥回来。除了碗底的十数颗豆子,便稀得只剩水了。
岁宁将碗呈给陆宣,叹道:“本是要留给我那小妹的”
“方为。”陆宣面色霎时沉了下来,冷哼道,“到底是家贼难防。兄长捐的财帛,竟全进了你的口袋。”
“属下不敢,属下不敢吶”方为跪在陆宣脚边连连叩首,哀声道,“定是这贱民构陷于我谁知谁知是不是她偷偷掺了水!”
陆宣失望地看向他,重重叹了口气,“本想着叫你把贪的那份吐出来,此事便算了,可你倒是半点不思悔改。”
说完,也不再听他的狡辩,只唤人将他缚了带下去。
何钧靠在柱子上,几欲睡着了,直到几人押着方为从他身前经过,这才清醒过来。他忙提醒道:“使君,这事也了了,该歇息了,明日还要赶赴宣城。”
陆宣点了点头,又问岁宁:“你既呈了证,可想要什麽奖赏?”
岁宁忙谢绝道:“小人呈证,亦是为己,不敢邀赏。”
“你可还有别的家人?”
“没有了。”
陆宣随口道,“不若日后跟着我?保你衣食无忧?”
岁宁一时无言,只暗忖道,这些世家子弟,怎的都是这般?上一个说要保她顺遂无虞的人,还差点被她砸死在某个雪夜里。
何钧催促道:“使君问你,为何不答话?”
岁宁没回答,反而问道:“使君这是要召我为婢?”
陆宣忍俊不禁,看着她蓦地大笑起来,连话语都起起伏伏,“我并无此意,只是此次随行的都是些蠢人,你还算聪明,可与我解个闷。”
那时,在成百上千的难民之中发现了她。只一眼,陆宣便看穿了她的忿恨、不甘,还有野心。此人,是可为他所用的刀刃。
何钧一时无地自容,蠢人说的是我?
未等她拒绝,陆宣又说:“之前不愿做军粮,如今是想留下来,变成那些流民的口粮?”
岁宁忍下心怯问道:“倘若我拒绝呢?”
那双凤眼满含风流的笑意,此刻正落在她的身上,陆宣耐心道:“不必着急回绝,明日卯时前,给我答複即可。”
她一阵思量,最终迎上他的目光,认真回道:“愿随使君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