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那一季一枯荣的蒲柳熬过了这个深冬。不知是什麽支撑她捱过苦寒,才未变成世间尘土一抔,泥下白骨一具。
岁宁道:“可我在梦中,听到公子说了许多胡话。”
“信口胡诌!”
岁宁低咳了几声,抚了抚胸口,又躺回榻上,癡癡地望着头顶的罗帐,自顾自说道:“可是公子你不知晓冬日的湖水有多冷,不知去净山寺的山路多远,不知跪在雪地的膝多痛你只知府中人对你有所成见,夫人待你太过苛责”
“不曾为奴为婢之时,我也见过枝柯横斜春水流,细柳如烟绕桥头。可自胡人南下之后,就只能看到尸身布满河面,白骨遮蔽田野”
“我也不知,这世道为何如此而我又为何沦落至此,要受这样的搓磨”
她擡手覆住双眼,泪水从指缝间滑落。
宋聿替她放下了罗帐,依旧背靠在床榻边,听着身后人低声啜泣。他说,“若你不再向着那个人,我愿护着你。”
“可我又不是公子,怎敢忤逆夫人呢?”
“当时约法三章,你又是怎麽约定的?”末了,他又叹了口气,“如今我只有一个条件。”
“什麽条件?”
“别死在常青院里。”
岁宁莫约也了解了此人,习惯用冷言冷语诉说关心。
又是一个落雪的冬日,宋聿正在案前翻书,将那册浸过水的书卷一字字誊抄出来。岁宁端了盏梨茶进去,他擡头看了来人一眼,没再像从前那般将她赶出去。
岁宁把茶盏搁在他手边,在他身侧落座,“我替公子研磨。”
宋聿顿了顿笔,道:“腊月里天寒,怎的不好生歇着?”
岁宁没理会他的话,只盯着那册书卷,惋惜道:“字都洇得看不清了。”
“先生为何让你送一卷兵书?”
岁宁一本正经道:“周先生说,这是棋谱,他毕生所学都在收录于此书了。”
宋聿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他又不懂弈棋。”
岁宁摇摇头,“公子比我了解那位先生,当真不知他心中所想吗?他自是盼你早日放下心中芥蒂。”
“公子不会一辈子困守在常青院,待到加冠、入仕、成家,自有千百种法子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届时山河辽阔,天地自由。”
“有心之人,自能看清公子本来的模样。无心之人误解,又何必与之计较?”
岁宁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大抵是将周其清的话转述。
宋聿行至窗前,他对被罚跪祠堂和禁足常青院的事闭口不谈,只低头望着窗外满地的尘土与落叶,微微叹息。
不禁想起,先生领着他回到宋府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落雪的冬日。
一路上,先生都在劝他,莫要怪你的父母,他们不是故意将你丢弃的。
他也想同先生说的那样,可是这座府里的人,好似不大欢迎他。
后来才渐渐明白,他是在南渡逃亡路上被舍弃的孩子,也是这个自诩清白的家族难以抹去的污点。
所有人心照不宣地对经年旧事闭口不提,他们或许庆幸这个孩子还活着,同时也担心他会不会将此事抖出去。
见他许久不说话,岁宁不知自己的言语是否又一次中伤了他。
宋聿解下了窗前的平安符,扔进了木案下的夹层里。再回过头来,看那个病容未褪的少女,道,“我不知接虞山多高,不知净山寺多远,我改变不了这世道,改变不了母亲的看法,只能退居在这一亩三分地。”
那一刻岁宁真想去劝姜夫人,把他扔出去吃几天苦头,或许他就老实了。临了,她却又耐着性子劝慰道:“公子可还在同夫人置气?其实二公子的那枚平安符也是柳莺去求来的如此看来,倒算不上偏心”
“住口!”
岁宁收起了墨块,又拿过帕子细细擦去手上的墨渍,“那我先退下了?”
“不是我并非那个意思。”
“我不信神佛,也比不得柳莺诚心,如此求来的符,也保不了平安,公子还是扔了吧。”她冷下脸,起身拂了拂衣,意将离去。
“到底是你辛苦求来的,我怎敢糟践?”宋聿忙跟上去,解释道,“我只是,不愿听你向着我母亲说话。”
岁宁擡眼望去,只瞧见他眼中的爱憎分明。她只笑笑,“那我以后都不向着夫人说话了,好不好?公子可能保我下半生顺遂无虞?”
此身飘零久,青蝇为吊客
他被禁足在常青院的一个多月里,大多数时候都在檐下煮茶、观雪。有时宋聿执笔抄书,偶尔擡头看她研墨。二人疏远地相伴,聊胜于无。
时序去如流矢,转眼又是冬至。
那是腊月里为数不多雪晴的日子,扶光映衬雪地,洒下一片暖融融的金黄。青松翠竹枝叶上的冰晶,如同琉璃般熠熠生辉,最后又在暖阳下融尽。
书房之中,宋聿照常先净手焚香,坐于案前,裁了页纸来。目光往窗外探去,只见空蕩蕩的院落,与寂寥的竹柏之影。
不知是今日躲懒还是到哪里去了
宋聿有意无意地等她许久,久到砚中的墨都干透了,直到他耐不下性子,亲自去寻。找遍了常青院的每一间屋子,都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炉中炭火添了又添,壶中茶水续了又续,木案上的纸页平添许多心不在焉的痕迹。
更深夜静时,月色与雪色之间才见着个朦胧的人影,手中提着食盒,跛着脚朝檐下的少年走近。
宋聿连灯都忘了提,循声而去,忙问:“你今日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