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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第2页)

柜上几个掌柜出来试图安抚:“诸位,诸位,我们知道大家都对这一批药材的事情有所芥蒂,养心药堂绝不会推诿卸责,如今大公子正在里间点验药资,还望诸位再稍容一些时刻,一定给大家一个说法,断然不会——”

话音未落,已被众口啐了满脸:“还啰嗦什么,你们的药都已经吃死人了!”

“正是,废话少说,退我们钱来!”

几位掌柜几乎要被唾沫淹过头顶,以袖遮脸,往后退避。赵蘅的马车就在这一片此起彼伏的声浪中停在了人群外。

她进到店内,就见四面里药工和账房来来去去,一只只盛满药盒的箱子抬过来,算盘噼啪作响,每个人脸上都大汗淋漓。玉止正坐在几位掌柜当中做主清点,一抬眼看到赵蘅,眼中有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关切——你去哪儿了?

赵蘅来不及回答,先看到满地堆叠的药箱,尽管已经有过心理准备,假药的数目还是让她惊骇,“这么多,全部都是?”

一位刚点完账的老掌柜抱着算盘接口,“除了已造好的成药,还要算上生药的损失,前前后后,往小了说,约摸……”又拨了拨算盘,“约摸也有八万两。”

“八万两?”赵蘅没忍住。

“还不止药钱,那陈木匠死了,总要给他些赔偿。接下来陆续恐怕还不止他这一个,想来也都不是小数目。”

一想到眼前无底洞般的困境,所有人一筹莫展,都看向玉止,在场唯一有资格拿主意的人。

玉止本就苍白的脸上几天里又添清瘦,连着久坐,此时又被一屋子人团团围住,空气闷浊,便有些辛苦。赵蘅第一时间看出来,将众人挥开些,等玉止说话。

虽到了众人六神无主的时刻,玉止仍显得泰然,垂思片刻,抬起眼道:“这批药,全都烧了。”

几位掌柜最先受惊:“少爷,这可是整整八万两银子啊!”

“假药若放任酝酿,傅家几世经营的根基也就毁了。药必须销毁,且要当着所有人的面销毁,补偿,折罪,一步不能少,越迅速越好,才能让这件事尽快过去。”他语气娓娓,但沉如静水的表面下又藏着一根当机立断的芯子,“阿蘅,你让他们别再把药往铺里送,全抬到对街大门去。”

赵蘅自然与他同心,且她也马上意识到这是最好的办法,待要照做,又被几位掌柜拦住,“大少爷,我们不是不信你,这是这事太大了,真要这么干,总也得让东家知道,才好拿主意呀!”

“是啊,八万两银子,实在不是小数目!”

一提到傅敬斋,二人便无法擅断了,毕竟确实还有一位父亲居于头顶。玉止刚要说话,有人惊唤一声“东家!”

众人往后让开,就见傅敬斋支着拐杖,一头鹤发出现在人群外,短短时日,这位一家之长肉眼可见地衰老,但每一步里仍保持着半生风雨后的稳健气迈。

他将手放在一旁药箱上,眼睛从满屋废墟上扫过,玉止的话显然他是已听着了,众人也不敢开口问他意见。

外面街道上,几个有意闹事的越来越凶,掌柜们眼看抵挡不住,人群马上要冲到店里来。

有人拨开几位掌柜,站了出来。

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他家大少夫人。

一见傅家人,众人怒意更甚,有人弯腰抓把土高喊着“杀人偿命”就要砸。

赵蘅眼神追过去,盯着他,等着他砸。

那人手高举在头顶,身体向后倾斜,在她目光下却没了掷出去的勇气。

赵蘅看得准,这头两排的人格外跳脚,根本不是什么真受害者,只是城内出了名的市井流氓,看准了傅家出事的时机,想要浑水摸鱼捞点好处。

她当着整条街的面,掷地有声一字一句道:“诸位,陈木匠不是因傅家的药而死的!”

此话一出,刚才喧哗的场面便静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陈木匠的事情已经传了这些天,街头巷尾无人不知,没人料到傅家大娘子忽然不认这笔账。

但赵蘅敢这样说,自然有凭有据,否则她连日奔波不是白费力气?她说完话,一给眼色,人群外已经有仆从抬上来木棺。远远的就闻到一股腐臭,众人捏紧鼻子纷纷后退。

棺木撬开,露出里面一具青青红红的尸体。众人惊骇,尖叫的尖叫,遮掩的遮掩,逃走的逃走,胆大的看上一眼,也转身呕吐起来。

赵蘅站在棺前,举起一纸文书,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这是陈木匠所在县衙仵作亲笔所书的验状,白纸黑字清清楚楚,陈木匠不是死于中风延误。他平生好酒,死于邻村醉饱后驾车回家的路上,尸体口鼻有血,两眼脱出,胸前有道血瘀黑斑,两肋尽碎,显然是从牛车上跌落后受碾压而死。也就是说,他的死本就和傅家无关。”

又道,“若还有人不信,大可上前亲眼验看。此事,实是陈木匠一家有意讹诈。”

多数人自然不敢上前,不过还是有轻浮好事之徒,为在人前卖弄胆色,摇头摆尾地上来看了。看一眼,又嘻嘻笑笑,举止儿戏。不过,到底这尸体的情状和赵蘅说得分毫不差,他们也说不出什么来,反倒也算默认了赵蘅的话。

其余人见状,得知这引得他们怒意滔天的人命官司竟是假的,一时也都茫然无从,不知作何反应。

人群里适时传出一个声音:“可你们制贩假药,总不是受人冤枉吧!”

这话倒提醒了旁人,群情又汹汹起来。“对,对!假药的事又怎么说!”

“你们得给个解释!”

赵蘅正要开口,一只手已拉住她。是玉止。

玉止给她一个眼神,示意她不必再继续说了,赵蘅这才注意到,公公不知何时已走下台阶来到众人面前。

傅敬斋这个人,是整个养心药堂能搬出来的一块最重的招牌。他那支拐杖支在身前,双脚扎在地上,尽管身体些微佝偻,却越发显得像一尊千锤万打磨练出的石像,端凝沉重,难以摇撼。

头上顶着傅家世代打磨出的那块硕大的“养心药堂”牌匾,傅敬斋缓缓张口:“我傅家,自曾父时定居宣州,累世行医,从街角一间小药铺,做到如今的养心药堂,从来谨奉悬壶割股之心,不敢有半分差错。只可惜,家门不幸,出了个败坏门楣的不肖子弟……”

说到这里,喘上一口气,“他卖的不是假药,他卖的是我们傅家数代呕心沥血一点一寸积累下来的名声!——相信诸位也已看到,三天前我将他鞭笞一顿,赶出家门。可养不教,父之过,无论如何,我脱不了干系。我一错,错在作为父亲,失于教养;二错,作为一家之主,管治不严;三错,作为养心药堂的东主,疏忽至罪!”整条街静默,听着傅老爷字字沉痛的罪己责躬。消沉过后,他又转为铿锵:

“如今大错已成,空谈无益,唯有纠偏补过才是正事。我傅敬斋今日在此做出保证,傅家药堂卖出的这一批麝香透冰丸,每一瓶,每一颗都会收回。也请各家相互转告,凡有买过这药的,只要上门,尽数退款。傅家任何一个伙计,任何一个掌柜,绝不会有半句推辞!”

下面有人怀疑:“说得简单,谁知会不会换层皮,又把这药卖还给我们?”

老爷一句话不发,只伸手,从伙计手里接过一只点燃的火把。他缓缓迈动双腿,走到街心已堆城小山的药包前,毫不犹豫地,一把丢到了药材上。刹那间,透明的火焰扭动着往上一窜。

众人一片喧哗。

那一片贴红纸扎红线的药材,转眼间就被包围在透明的火舌当中,黑烟一路冲上阴白天空,串起的细风热浪涌在近处每一个人脸上,包括傅老爷身后的阿蘅和玉止。

所有人都在这场面前说不出话,整条街弥漫着焦苦的药香。掌柜们更是个个面色发苦,不忍再看。

傅老爷却面色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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