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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页(第1页)

“有人敲了登闻鼓!”眼尖的朝官喝道。

离大殿有些距离的偏门,陈大耳正守着。他今夜托了兄弟刘迎的嘱咐,特地在此处值守,万一有什么情况发生,好有个照应。忽然间,那鼓声一锤吓得他心也一震。要来了满天烟花中,风雨渐起。陈大耳只觉浑身发麻,正在那时,马惊啼啸,他转头,却见一面熟之人披着袍子策马狂奔。“裴大人”陈大耳愣怔。

“大耳哥,我赴宴迟了,劳驾放个行。”裴训月喊。

陈大耳经陈小珍渡江一案早叹服裴训月骁勇,此时想也没想,就开了门。裴训月一路狂奔,却听得身后登闻鼓又响。她热血沸腾,殊不敢停。谁在这时候敲登闻鼓。裴训月攥了缰绳,遥遥抬头,却见那齐天高的古城墙之上,硕大的鼓前,几个渺小的人影。

“快点敲啊!敲猛一点。”城墙上,林斯致喊。

“急什么?我受了重伤的,这棒槌这么沉,要不你来拿?”宋昏不耐烦,手上却不停,提起鼓槌猛地敲了第二下。墙门底下好多盔甲声动,金吾卫听见鼓声已拾级而上来拿人了。宋昏手中的鼓槌忽地被一直等候在一旁的第三人夺走。那人面若朗月,眉如远山,正是金吾卫——刘迎。

刘迎沉默着,一下比一下用力,竟将登闻鼓渐敲得全城震闻。街上的百姓,本来都聚在酒楼家厅庆祝春贡,听这隐隐约约动地而来的鼓声,纷纷出了门探寻。从城墙上往下望,只见满城星罗棋布,蜿蜒千万条条银河般的火把。

那时万民俯首,侧耳恭听。

咚!第一下。

裴训月的马儿驰至大殿前,嘶地勒了缰绳。她看见卫岱一和爹爹在殿中一起,手里竟然互夺着那副她苦寻不得的词卷。而她愿舍命保护的弟弟裴松,正站在两人之间,满面泪痕。

咚!第二下。

冯利和孙荃在大殿一片惊闹中,望了望彼此的眼,微微鼻酸地遥举了酒杯相祝。这两个素来以自保为上的软柿子,竟然在一天之内,不约而同站在同样的队伍,帮一些心怀猛虎的义士,斩断了前往登闻鼓的荆棘。

咚!第三下。

卫岱一紧张地望着词卷,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关键的时刻会有人击鼓来抢夺注意力。他发了狠,索性将案上酒杯摔碎,拿了碎瓷便往裴松头上伸,却并不取他性命,只是剃了头发。只听得他在太后惊慌失色中高声喊:“裴松,原是漠北小卒之子,姓赵名扶疏,开平十四年入利运塔——”

咚!第四下。

裴训月伏在马背,隔了遥遥数十级汉白玉,在明月高悬中,看见裴松的头发落了地,露出光光的脑袋,六下戒疤,那是沙弥的标志。好可爱的一张脸,十几岁仍然像小孩子团如满月。全世界最稚嫩、最常仰望她的一张脸。“我想和姐姐一起踏平山河。”齐她腰的裴松朝她撒娇许愿,“保佑身子快点好。”她愿意为这笑容对阵千军。然而,可训日月的期许敌不过此时倏忽回忆。

为什么全京城的高门,只有裴家从来不进塔拜佛?为什么裴训月身体如此康健,而那裴松却一身的病,初入府的时候,连用个恭桶都要人帮助?为什么开平十四年阿爹阿娘突然给她领回一个弟弟?为什么明明爱重她,却要她替弟下塔?

开平十四年,裴松多大?

——四岁。

裴训月只觉双膝发软,全身的血液倒流至头顶。鼓声在那时停了。卫岱一的诉说也被人突然打断。因为那齐天高的城墙上,有人一下接一下地喊。

“僧录司仵作宋昏!”

“僧录司副主事林斯致!”

“现替金吾卫刘迎击鼓伸冤,诉开平十四年化虚引诱刘迎至利运塔,被太祖囚为娈童一案!已有刑部案卷为证!”

“僧录司仵作宋昏——”

“僧录司副主事林斯致——”

“现替金吾卫刘迎击鼓伸冤,诉开平十四年化虚引诱刘迎至利运塔,被太祖囚为娈童一案!已有刑部案卷为证!”

满城的火把倏忽间都迎过来了,金吾卫不敢抓人,只能怔怔看着。刘迎满脸的泪,听见那喊声一下下回荡在风中,哑然失笑。折磨他十三年循环无果的噩梦,终于有了善终。

为什么他没被杀死?因为他是孤儿无人相援。又因为那一晚,他被蒙了双目。

行到登闻鼓的这一路很长很长。刘迎捱过来了。从袁记铺口与宋昏初次相遇,再到那人来寻他,道破他用冰弩杀人,又到林斯致反复和他见面,用自己血海深仇才最终套出他的话,得了他的信任。

刘迎低了头,看见裴训月在墙下马上,衣袍猎猎。好些人走出来了,站在裴训月身侧。他们齐齐望了他。

利运塔灰飞烟灭。僧录司明镜高悬。有人愿意去救。有人愿意为了去救而死。

那一晚京城亮如白昼,不是因为烟花,而是因满城不曾散去的火把。

直到曙光已至,云开天明。

人皮鼓钹

(八)梦醒

那一夜登闻鼓震响京城,续接不暇。百姓们哄闹相传,慌张奔走。上头为了安抚秩序,索性将宵禁提前,在各坊门多加金吾卫值守。

北坊离皇城远,鼓声当然听不真切。一两个时辰后,坊里出来看热闹的百姓便陆续回家歇息。星罗棋布的街道逐渐没了人影。只剩一地躁乱的行迹。被踩掉的鞋,女人的发钗,倾泼的浓酒,破落的彩灯。街道司接了命令,派人连夜收拾。

“唉,乱了——乱了啊——”那从乱世一路经历大梁崛起的老吏,一边洒扫着路,一边长长叹息。

三仙居里,客人因为这场动乱,去了大半。宋三仙带着诸小二,一边安抚寥寥无几的余客,一边整理店内狼藉。“老板娘,咱们今晚这店,还开吗?”小二忧愁。

“当然要开!明日也照开。屁大点事,慌什么。”宋三仙叉着腰,笑着,一副娇媚嗓子像插了哨片,如神针定海,给手下人吃了颗安心丸。

然而,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甫一微笑,新点的绛唇,便干涸地粘在齿上。从初闻鼓声,她就浑身发汗,唇麻口涩。宋三仙使劲吸了口气,抬头,望着自己那间房门紧闭的卧室。室里床榻之侧,从三仙居开业起便伫立多年的财神爷像,半个月前却被她换成了一尊瓷塑的观世音。

宋三仙对着菩萨早晚上香三柱,保佑心上人仕途顺利,平安多福。她面热心冷,孤家寡人地在泥潭深沼的生意场里支撑到如今,第一回有了求财之外的韧劲。酒楼门外一地鞭炮碎屑,本来为了迎接八方客商的爆竹,全被登闻鼓掩了声响。宋三仙穿过店里奔波的小二跑堂,走到槛前,用手帕拂了拂门框上沾的红屑,抬眼,见天边一轮孤月。

晚风吹起她手里的帕子,粉锦一角,绣了蝴蝶。蝶翅镶了碎镜,映出月华如练。

做生意的最是眼毒。宋三仙怎么会看不出?从第一面她就知道,那一身官服的谦谦君子,男装大靴下,是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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