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不晓得是第几次落雪了,积雪还没有融完又下了一场新雪,厚厚地盖了一层,茶铺子里置了许多暖融融的炭火,烤的我周身上下都有些发晕。台子上的说书先生一拍红木,沉声说道:“想当年,卫李二人驰骋天下,却……”
说书先生讲的这一段是《万励?永昭通史》中著名的卫陶与李莞京的事迹,这一段极能提神,台下的茶客们皆静默聆听着,只有我一人趴在暖意融融的桌子上,口水淌了半张桌子,半睁着眼思索着这一趟下来能赚个多少银钱。
这段不用为生计奔波,不用担心受怕,不用胡乱猜度别人的日子我过得还算是挺舒心。
半年前我在景王府的素苑里头还是待了些时日的,我没有马上就离开,而是养好了身上的伤,再找了些中药补了补,这期间我极少见到沐臻,听闻前朝诸事繁琐,七王爷已是琐事缠身,早上星辰漫天时出门,晚上更深夜浓时归府,有好几次都直接宿在了宫中。
他不来见我,我也不必去见他,倒是沐芷柔来景王府探望了我一次,我与她交情不深,敷衍敷衍便好了,何况沐芷柔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板着脸的漱玉姑姑,我愈发不敢造次了。
后来我托漱玉姑姑告诉太后她老人家,我想再回青州一趟,大约有要费些时间,这期间还是不要往王府里来了,漱玉皱着眉头盯了我好久,半晌才说道:“娘娘要
有分寸。”
漱玉这话说得不厚道,我实在是一个很有分寸的,极其自律的人,是以我回了她:“姑姑说笑了,那是自然的。”
三日之后,我与多宝收拾收拾行囊,雇了一辆小马车从王府的偏门悄悄地引了出去,没有什么别的人发觉,我是一个有分寸的人,逃跑这种事,是不会与别人胡说的。
坐在马车上的时候,我又将渠苏对我说的回忆了一遭,她当时问过我一个问题,她问了我沐臻娶我的原因。
我记得那时我在剥核桃,咔嚓一声不留剥断了一片指甲,核桃坚硬的果壳卡在我指缝间,我听完他的话后,竟忘记了止住指缝内的血。
“姐姐别怪渠苏,渠苏只是说了实话……因为有些话……渠苏知道,瞒着谁都没有好处的。”渠苏取了一块干净的帕子替我擦拭着,“这个世上,谁不是这样的呢,王爷他这样,也是有他的苦衷的吧。”
我木然地点了点头,是啊,苦衷,他有苦衷,那我呢?我就没有苦衷了?
然后我忽然就没有了回到青州看我爹一眼的冲动,因为毕竟他也没有对我实话实说,我一直以为我与沐臻的亲事只是单纯的太后赐婚,太后与我爹是至交,双方联姻正常不过,可是我想错了。
皇家看重的,根本就不是我这个微不足道的王妃,而是我爹数不尽的金银绫罗。
如果事事都不留个心眼,就会像我一样,一直蒙在鼓里,混
混沌沌的,到最后梦醒了才知道,原来自己才是真正被欺骗的那个。
当着渠苏的面,我究竟还是个王妃,没有失态,只是僵着个笑容告诉她我知晓了,她亦没再多说什么,送我出她那个小院儿的时候挽着我的臂与我说道:“姐姐千万别怪王爷。”
她说得恳切,我冲她点点头:“我怎会怪他?”
是啊,我怎么会怪他呢?我该怪的,是我的家世,是天命,而不是同我一般无辜的他。
城郊又落了一次雪,这一回的雪落得格外大些,茶馆外头深深浅浅的脚印子显得很不协调,我抄起一把雪铲,打算将屋前屋后的雪清扫一下,这里不是我青州陈家,不是景王府,没有仆从,这些事若多宝不在还得我自己动手。
茶馆几丈开外的雪地上忽然响起一阵嘈杂的马蹄声,几阵马儿的嘶鸣很是突兀,一长溜的马队停在原地,马上下来许多裹着厚厚的裘皮大氅的人,人人只露出一张冻得通红的面皮,那群人栓好马匹,便往这里走来,多宝正好去集市上采办茶叶不在,现下茶馆子里头只剩我一人,估摸着是行路的商队过来讨碗茶吃,于是我丢了雪铲就迎上去。
“老板娘,可有热茶?”领头的一名男子问我,他披了一件虎皮的裘衣,显得体型硕大无比。
我打开门邀他们进来,这个时辰茶馆平日里都是空闲时分,偶有商队也并无如此多的人。
到后厨沏
了一大壶热茶,分置在一只只碗里,端出去的时候正好听见他们的谈话,中有一名续着短须的男子道:“大半年了,为何王爷还让咱们做这等勾当,你我都是战场上的勇夫,如此……说真的,并非在下自满,实在有些大材小用啊。”
我一边端着茶走了出去,王爷不王爷的,与我何干,京城有这么多个王爷,保不准是哪个。
“兄台莫急躁,王爷做事自有他的分寸,何况这次我们要找的不是别人而是王妃,那可是王爷的枕边人,若换做是你,丢了妻或儿,能安心么……”方才那个领头的披虎皮裘衣的接着道,“我们沿路去青州,便一路寻着问过去,说不定能有些蛛丝马迹,带回去也好交差啊。”
我手里端着的茶微微漾了漾,滚烫的茶水泼到了我的指尖,烫得我一下缩回了手——“啪——”茶碗光荣地碎裂一地,端个茶都能出岔子,我窘迫地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一抬头发觉屋中众人的视线都在我身上,只好陪个笑:“各位好汉真是对不住,你们继续……继续……”
“老板娘可知晓京城的七王爷景王?”虎皮裘男子还没等我说完就打断了我景王!?我一下起了警惕,拾碎瓷片的手指顿了一顿,抬头给了个笑:“我是乡野村妇,不懂什么金王银王的。”
他朝我看了两眼,眸中似乎有些疑惑,我只好默默将头埋下,又往旁边侧了
些。
拾好碎片后我默默上完了茶,到一旁添置了些炭火,几名男子被屋内的暖气烤的有些发热,皆褪去身上的氅衣,身形仍是壮硕无比,我竟有一些胆怯。
上完茶我去拨了拨炭火,这会子堂内寂静得很,无人说话,我愈发尴尬,只好指望着多宝能早些回来,替我顶上一顶。
不过我有些奇怪,沐臻他,居然一直在找我。
我承认,有些善后的地方做得不够好,可是并非我的过错,我走的那几日还委婉地专程去找过他,可他那时正在看一堆高高摞起的手札,桌旁的香烛泪淌了一地,显然他又忙了一晚,我着实不忍心打扰他,进了他屋子只说了一句:“沐臻,你多注意身子,我走了。”
他抬首看了我一眼,忽然从桌旁起身过来,在我身侧站定的时候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也多加注意。”
我木讷地点点头,想好的说辞再一次吞回了肚子里,百转千回只有第二次点头,转了身往外走。
我忽然发觉有些东西不太一样了,。
“陈缘,”他忽然叫住了我,“对不起。”
我愣了愣,对不起么,其实说实话他也没有对不住我,娶我是为了天下,他心里有的也从来都是另外一个女子,他对不住我了吗?其实自他选择了顾青怀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在这场刀光剑影的戏文里,我输得一败涂地。
“我走了。”我冲他微微一笑,走了便是走了,我不
会也不想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