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桌上堆著鴕鳥毛的扇子,檀香扇子,還有竹編的筐子,是家裡喝慣的茶葉,怕關中沒有。小匣子裡塞滿縫好的布包,一包包紅寶、藍寶、珍珠,分門別類,整盒打賞下人的金葉子,九月在房州鑄的金錠,預備熱熱鬧鬧過個年,忽地一陣風來,就全卷進神都了。
遍地狼藉,韋氏看著嘆氣。
照理說這些身外物,既不值錢,當初貶出去,不辭辛苦,幾百人幾百口箱子帶走,原是為幾代人花用,做的長久打算,如今回來,卻犯不著隨身攜帶。
可是那時接了聖旨,只有一晚上收拾預備,她卻立時遣散了婢女妾侍,功夫留出來,認認真真打了包袱。細想想,房州生涯,於他們夫妻而言,固然是羞恥難耐,卻另有一種宗室子難得的,以至於她並不願輕易抹煞。
火爐燒的很旺,李仙蕙立在瑟瑟對面,被她一雙眼瞪的,前胸後背竟熱烘烘騰起汗來。這孩子實在倔強,白長了副光艷動人的面孔,發起脾氣不管不顧,眼梢瞪直了也不論。
李仙蕙拔了插銷,推開支摘窗,涼風頓時徐徐而入,衝散濃郁的薰香。
這間房別致,窗外是葫蘆形的淺水塘,幾對鴛鴦雄雌相攜,在枯荷蓮蓬間穿梭,不時攪碎薄冰,兩隻白鷺細腳伶仃站在岸邊,滿腹心事的樣子。
「你何必拿婢子立威?聖人的話,她們哪配與聞,不是打高陽郡王的臉?」
瑟瑟眼皮子一翻,生硬又毫不客氣地道。
「二姐,聖人說你是她精心調養,樣樣不輸人。你可知道我們在房州,是真不敢買書,不敢結交官宦士子,連雲遊的高僧都不敢招攬,阿耶尤愛打馬球,家裡盡養著唱曲兒的,算命的,畫畫兒的,鬥蛐蛐兒的……」
她目光如炬,辛辣鞭笞的是自己,卻刺得李仙蕙難過。
「什麼叫人瞧不起,阿耶就弄什麼來家,我跟三姐不識字,幾個哥哥也只開過童蒙,艱深些的學問一概不知。有回阿娘發愁,說不是事兒,便不指望庶子頂門立戶,好歹往後要操持自家,沒得睜眼的瞎子坑害老婆,便查考了兩句,果然大哥樣樣答不上來,他知羞,發誓苦讀,不想被阿耶聽見,竟是一頓唾罵。」
「——啊?」
李仙蕙頓感心中銳痛。
李唐宗室文武並重,早年父子兄弟齊上陣,才奪得錦繡江山,還出過一位建立了軍功的平陽公主。太宗建弘文館,設史館、司京局、秘書省、崇文館,皆以藏書眾多聞名,即便如今,宗室教育亦是不分男女,三歲開蒙,公主郡主弓馬上也要考校,文史更是丁點不輸,不識字簡直匪夷所思。
李顯離京時李仙蕙剛滿四歲,因時局動盪尚未入學,被上官婉兒抱到女皇面前便遭了申斥,至今她還記得女皇滿臉嫌棄地撇開眼神,冷冷問她,「阿顯幼時畏難,百般逃學,你莫非隨了他?」
李仙蕙嚇得白了臉大哭,幸虧有上官在旁提點,「古人云有教無類,小娘子在您膝下自能學好,興許養成個金鳳凰呢。」
思及往事李仙蕙感慨萬千,嘴上不住安慰,「不怕不怕,我教你。」
瑟瑟搖頭。
「神都步步陷阱,我恐怕顧不上學琴棋書畫,點茶制香,要緊的倒是與小人周旋,哼,阿耶說聖人的毛筆字好極了?真的嗎?」
李仙蕙聽她這樣說,便知道她是個要強爭先不服輸的性子,因細細道。
「聖人不單字好,還有大學問呢。她臨王右軍數十年,頗有心得,又因思慕書聖,特特提拔了他的第十一代孫王方慶做子爵,饒是這樣,還嫌他地位不夠尊崇,拜他做了鳳閣侍郎,實則不用他管那些差事,只留在身邊,早晚請教書法。後頭看他實在年老,應付不動典禮,才改授了秘書監,專意監修國史。去年武攸宜大破契丹,凱旋而歸,獻俘時不符禮數,旁人不敢吭聲,獨王方慶上書勸止。」
「果然吶,世家子弟練的都是童子功。」
瑟瑟微微側開臉,語帶遺憾。
「我有什麼呢?不過就是頭上頂個李字,可要把它用到足,用到盡。二姐,往後我做事顧頭不顧腚,姿勢難看,你別怪我呀。」
這孩子,小小年紀,活像人家受足了十八年的冤獄,咬著牙回來昭雪,李仙蕙抱住她垂淚,忙不迭擔保。
「憑你惹了誰,闖出天大的麻煩,只要是你願意的,二姐都幫著你。」
她懷裡抱著這個妹妹,心裡惦記另一個落單,才要叫李真真,便見她撩起帷帳,利利索索一頭鑽進來,鳳穿牡丹花的粉色拼藍緞子披風團團落地,既亮眼又喜氣,舉動又慫又冒失的勁兒,咬著唇,兩眼活泛地滴溜溜轉,活像只穿戴好的獅子狗。
「二姐,我也來。」
李真真扎進李仙蕙懷中,嫌地方太小,扭著肩膀擠蹭瑟瑟。
「誒,你過去些……」
李仙蕙生怕瑟瑟再出言傷人,忙道,「都老老實實坐著,別擠我一身汗。」
瑟瑟捉狹地一笑,鬆開她。
「三姐你抱吧,我都抱了好幾回了。」
李仙蕙詫然,看看二人,皆是心無芥蒂的樣兒。
李真真抬頭問。
「二姐,待會兒你幫我瞧瞧家私,我有一匹五彩刻絲石青色的緞子,配什麼毛貨好?銀鼠皮還是灰鼠皮?」
李仙蕙才要說鼠皮不好,狐皮好,便見瑟瑟抬手捋了捋鬢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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