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见他一心扑在公事上,也不好说什么,次日一早,望着他骑马去了。
行至保定府,天色已晚,便在大悲阁附近寻了一家东皋客栈住下。饭罢推窗看去,那重檐歇山的阁子高有数十丈,点点灯火如同一条盘踞的游龙蛰伏在夜色中。天上星河灿烂,街上人烟稠密,正是佳节气象。
忽闻一阵琵琶声自楼下传来,是《思越人》的调子,有女子婉转唱道:“紫府东风放夜时,步莲秾李伴人归。五更钟动笙歌散,十里月明灯火稀。”
“香冉冉,梦依依。天涯寒尽减春衣。凤凰城阙知何处,寥落星河一雁飞。”
恍惚间,刘密想起嘉佑三十二年的事,那日是正月初四,他坐在香室里拣梅花,灶上烧着水,氤氲热气阗室。
晚词推门走进来,好奇地看着他,道:“正林,你在做什么?”
她穿着竹根青的暗花缎长袍,白生生的小脸,透过水汽看,像竹叶裹着的雪圆子,清甜软糯。
“我在做梅花香,你怎么来了?”
“原想找你下棋,既然你忙着,横竖我也无事,帮你干活罢。”晚词说着在对面的小杌子上坐下,拿起铜杵捣起香料来。
刘密笑道:“你怎么不去找丽泉呢?”
她撇了撇嘴,道:“他从来不让着我,只会嘲笑我。”
“那我们下盲棋罢。”
“好,我先来,四四路。”
“六三路。”
“九三路。”
下得十七八子,晚词垂眸捣着铜杵,沉吟不语。刘密以为她忘记了,起身去倒茶,让她慢慢想,却听身后她低声道:“正林,今年春闱,我不能和你们一起了。”
他拎着茶壶一怔,春闱过后,他们的仕途才刚开始,她的好戏却要终场了。
杯中水溢出来,顺着桌沿滴在鞋面上。他放下茶壶,拿抹布弯腰擦了擦,转过身去看着她,道:“我知道。”
她睁大一双杏眸,诧异道:“你知道什么?”
他将那杯茶放在她面前的茶托儿上,微笑着作了一揖,道:“赵小姐,请用茶。”
她满脸错愕,眼睛瞪得更大了,圆溜溜的,像白水银里的两颗黑曜石,闪动着惊疑不定的光,檀口半张,结巴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他坐下道:“纵然一般打扮,男女言行举止多有不同。你刚来国子监,我便看你不像男子,那日在双泉观有幸一睹小姐芳姿,便知道了。”
静默片刻,她眼珠子解冻似地转了转,扭头看向别处,道:“那你怎么不说呢?”
“我为何要说呢?”
她抿着唇笑起来,道:“正林,你真聪明。”
聪明又怎样呢?倒不如那被蒙在鼓里的。他低头拨弄着手中的梅花,微微一笑,道:“你不打算告诉丽泉么?”
她眉心一挑,抬起下巴,露出顽皮的神色,道:“这厮一向自以为是,我要在他金榜题名,春风得意时告诉他,让他知道自己是个傻子。”
这主意真够损的,说得刘密也笑了。他站起身,揭开锅,热气扑面而来,将拣好的一屉梅花放上去,盖上锅盖,压住那蓬蓬的热气,压住心底跃动的情愫,双手撑在灶沿上,背对着她道:“果真如此,只怕丽泉不肯再见你。我劝你早点告诉他,免得夜长梦多。”
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起来矢口否认道:“什么夜长梦多,你胡说八道!”
“小姐才华横溢,巾帼不让须眉,能与你同窗共读,正林三生有幸。丽泉是我至交好友,你二人若能缔结良缘,于我亦是莫大的喜事。”顿了顿,续道:“倘若我误会了小姐的心意,还望恕罪。”
他转身向她拱手,她早已把脸红透,低头绞着手指,半晌道:“我叫晚词,你们捡到过我的扇子。”
“原来是你!”刘密诧异,细细一想,却是章衡遇见她在前,缘分深浅或许早已注定,心中倒更释然几分。
晚词却一发害臊,复又坐下,拿起铜杵胡乱捣着,声音几不可闻道:“我并非不想早点告诉他,只是不知如何开口。”
这小女儿的娇态叫他心里又酸又软,认真替她想了想,笑道:“其实也不必说什么,他看见赵小姐,自然便明白了。再过几日便是元宵,我约他在丰乐楼等你如何?”
她犹豫再三,答应了。
元宵那晚,他和章衡在丰乐楼吃酒,说赵琴待会儿便到。结果等了一个多时辰,赵府的小厮过来说少爷身体不适,来不了了。后来见面,也没有问她,女儿家的心思反反复复,没个定数,事到临头又反悔实属寻常。
谁知这一反悔,便是永生错过呢。年少时总以为将来有的是机会,其实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思越人,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暗地里有几个小孩子在放炮仗,砰砰砰几声,把人惊醒。回忆中的水汽扑湿了脸,风一吹,凉冰冰的。刘密抬手擦了一把,关上窗户,囫囵睡了一觉,天亮继续赶路。
章衡这日也起得早,梳洗后戴上面具,走到院子里想练剑,又怕被晚词看出端倪。她虽然不懂武功,但实在心细,他不得不防着,见劈柴的斧头搁在地上,脚尖一勾便到了手里,掂量了两下,倒也使得。
晚词走到房门口,见十一娘将一把斧头舞得虎虎生风,那股刚劲全然不像个女子,心想江湖中人,果真豪迈。
吕无病站在另一边看着,见她出来了,忙打招呼:“姑娘早!”
章衡放下斧头,近前看了看她的脸,见眼下两片淡青,道:“昨晚睡得不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