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婕妤被侍女搀着下拜:“妾谨遵官家圣教。”
赵熹点点头,并没有再说什么,身体一转,就带着伯琮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他们乘坐的是轿辇,在轿子里,伯琮靠在赵熹的身边,感到非常疑惑。
没有皇后,张婕妤就是皇帝的妻子。可哪怕是在伯琮的家里,父亲来了客人,母亲也不能什么事都不管,躲在后面。
可赵熹显然以此为常:“她不是不喜欢你,只是胆子小,怕人。”
伯琮仰头:“怕人?”
赵熹说:“有人怕猫,有人怕狗,当然有人怕人。”
这个伯琮知道,在他们家对门住的李娘子就很怕狗,不论是大狗还是小狗都会引起她的惊慌,因为她小时候被狗咬过。
可是,张婕妤阁子里有好多宫女呢,她也没怕啊!
伯琮感到很奇怪,但这些都是小问题。
大问题在于,他还是没有和赵熹说自己不认字的事。
这是他来到皇宫的第三天,昨天晚上他因为睡前喝了赵熹的一碗水,梦里水淹龙王庙尿了一床,福宁殿所有人半夜都被他闹腾醒。第二天他还睡晚了觉,没有人叫他,赵熹也不见了。
他想要表现表现,给自己穿衣服,可陈源劝他:“哥不折腾了,夫人已经来了。”
哦,对,陈源——伯琮感到挺开心,他被选中了,陈源来到了他身边,不用挨惩罚,虽然张去为有点不满:“是他跟着哥儿的?”又向赵熹请示:“还这么小呢,不会做事,跟着哥也不方便。”
其实张去为说的也没错,伯琮五岁,陈源十一二岁,看着竟然差不多高矮。张去为又不知道哪里打听到陈源原本是扫地的,伯琮很认真地说:“陈源不是扫地的,陈源是帮人扫地扫入了神,没听到我的名字,才没跟上我的。”
不知道听了哪一句,赵熹说:“肯认真比什么都好。”
陈源就这样留在了伯琮身边,那天他给伯琮穿上了一件红色的凉衫,用丝缯扎了他头顶上的头发,又给他戴上一顶黑色的纱帽巾:“对内夫人和对外面的先生一样,就连官家小时候也是内夫人教着开蒙的,一定要头紧、腰紧、脚紧,端正严肃,才是对老师的礼节。”
伯琮被五花大绑,如同一直红粽子,被推到内夫人跟前,对内夫人弯腰:“夫人好。”
内夫人穿着褐色八宝纹的圆领缺胯袍,两鬓剃秃,戴垂脚幞头,穿皂靴,乍一看如男子打扮,目光严肃宁静,不知为什么,她手上没有书,只有一把琴:“臣来教您弹琴。”
伯琮很惊讶:“弹琴?不是读书吗?”
内夫人道:“也是读书。一边学琴,一边学书。”她的语调稀松平常:“官家和臣说,您的学力已经超出寻常孩童一大截,就直接从《千字文》开始吧。”
等等!他哥伯圭读了两年书,伯圭还没学到千字文呢!
还有,为什么是一边学琴一边学千字文?他不会弹琴,也不认字啊!
可内夫人没有理他,径自抱琴而坐,伯琮坐到她身边,听她教他最简单的弹琴指法:“官家说,将《千字文》编成歌曲,教哥弹会,哥就又会弹琴,又会背书了。”
听起来太完美了,伯琮艰难开口:“可是,夫人,咱们为什么没有书呢?”如果他没理解错的话,读书、背书,总得有本书吧?
内夫人微笑道:“书,官家还在写呢。”
伯琮睁大了眼睛:“啊?”
内夫人解释道:“昔年唐太宗集书圣王羲之的字,作《圣教序》,官家近日临摹,颇有感触,预备亲写一本《千字文》给哥,等官家写成,哥就又会弹琴,又会读书,又会写字了。”
伯琮感觉自己像三头六臂的哪吒,两只胳膊去弹琴,两只胳膊捧书,再来两只胳膊去写字,官家在旁边看,说:“对呀,对呀,三头六臂才是一个好孩子!”
面对内夫人理所应当的语气,伯琮缓慢地答应道:“喔。”
他们开始学最简单的指法,其实伯琮根本分不清宫商角徵羽,但他牢牢记住了内夫人手指的位置,不久就弹得像模像样,乐曲很简单,歌词也是:“天地元黄,宇宙洪荒。日月满昃,辰宿列张……”
“‘元’字,是为了避圣祖的讳,‘满’字是为了避道君的讳。这句话是说,咱们所在的地方,是天的下面,地的上面,天是黑色的,地是黄色的,而天地和时间组成了宇宙,宇宙发源于洪荒之中。天上的太阳会升起又落下,月亮会一会儿圆,一会儿缺少;而星星呢,会布满整个漆黑的夜空……”
月亮、太阳,天啊,地啊,冬天时候冷,夏天时候热,都是四个字四个字的。
晚上的时候,赵熹问他:“书读的怎么样?”
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在看伯琮剥石榴。
伯琮一点点撕石榴上面的白膜,把里面的红籽放进盘子里,再爬到赵熹身边,依偎着他:“官家知道天上为什么会下雨吗?”他又自问自答:“是云彩升上去了,又遇见冷风。”
赵熹笑道:“原来是这样!”他又问伯琮:“那么世界上最锋利的宝剑是哪一把呢?”
伯琮笑了:“是‘巨阙’,越王一共造了五把宝剑,还有四把叫纯钩、湛卢、莫邪、鱼肠!”
赵熹叫人拿来书:“学到哪儿了,念给我听罢。你的那一本,我还在写。”
伯琮虽然不认识字,不过他一点也不害怕,字是一小个一小个方块,他把书拿过来,放在他和赵熹的两腿中间,一个个指:“天,地,元,黄……”他努力记住这些字都是怎么写的,抬头却看见赵熹在笑:“官家?”
他歪着头,赵熹笑得更开心了:“都会背了?”
伯琮很用力地点头:“我还会弹琴。”他又把盘子捧给赵熹:“我还会剥石榴。”
赵熹一点点吃石榴,伯琮踩着凳子,努力回忆内夫人教他的手法,一遍弹过以后,装石榴的盘子已经空了。
官家怎么这么爱吃石榴?
他又得意起来,因为石榴是他剥的呀!
他感觉自己再一次过关,因为他已经纯靠技艺背下了八句千字文,又一个个对照出那三十二个字怎么写,只要他不说,等学完千字文,他就能认识一千个字,赵熹再也不会发现他不认字的事了!
就这样过了几天,伯琮的感觉越来越好,他每天白天学琴、念书,晚上把学到的东西都和赵熹说一遍,千字文翻得越来越薄,赵熹什么也没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