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把词作者改成我的名字?”他问。无论音乐总监突然的垂青是否出自她的授意,这一个改动注定会令他对她始终怀有亏欠。
但这绝非纯熙的本意,她回答说:“你的名字就是我的名字。”
名字只是一个虚无的符号,音乐与感情才是能够永久流传的真实。
纯熙说出的每一字每一句,和她的眼神丝一样,精准而执着地缠绕在他的身心。
狭窄有限的空间内,逐渐流失的空气令他们的呼吸变得紧促。一丝仅存的理智艰难地支撑着孔安说道:“我们分开出去。”
场馆的门口依然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纯熙说:“我在停车场等你。”
停车场,又是这个糟糕的地方。孔安的脑海中浮现出映式当夜的情景,心下生起一丝寒意。
“我没有开车。”纯熙补充道,“停车场侧门有一个小树林,那里平时人很少。”她的手臂缓缓放下,不舍的眼神在他的身上流连。
孔安忽而握紧了她的手,低声道:“小心点。”
纯熙点点头,她的手指从孔安的掌心中抽回,转身消失在这个狭小的黑暗转角。
孔安扣好外衣,随后沿着步梯从馆内走出,像是做贼一样,隐没于黑暗之中,徘徊于无人之地。
然而,上天不会偏爱一个喜欢做贼的人。当他走到场馆侧门的那一刻,正遇上寻找他多时的桑柔,他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
桑柔却并未察觉他如此复杂的心理活动,只是笑道:“我可找到你了,你去哪了?”她往馆内探头一望,又问,“里面都黑了,你怎么还不出来?”
“我刚刚去上洗手间。”孔安顿了顿,露出一丝掩饰般的笑容,“这不出来了吗?”
“外面也有啊!”桑柔反驳道。
“我有东西落在里面了。”孔安说。这东西是什么,他不知道,好像是心,也好像是道德。
桑柔的下一句话为他选择了后者,“今天公司有庆功宴,你忘了吗?我刚听说,韩叔叔也会去。”
这个新消息原本是桑柔拿来试探孔安看他是否会出席,不料却戳破了孔安刚刚强力建立起来的面具。韩彩城会去,那么纯熙会去吗?孔安想起方才纯熙的样子,忽然想到她可能是与韩彩城有了矛盾,加上她那样斩钉截铁地与自己约定见面,想必不会去。可是,事实真的会如他猜想的这样展吗?纯熙的谎言,纯熙的善变,他并非没有见识过,那么今晚的她会是真心吗?
孔安看向桑柔,他很想问一句,韩“夫人”会去吗?但他不能问,他没有任何立场去“关心”这一个与他毫无关联的人,那是董事长的未婚妻,他必须远离,不可染指。
然而,还未等他定下心绪,更尴尬的场面紧接而来。一辆名贵轿车沿着馆内小路缓缓行驶而来,并逐渐放慢度,在二人身侧停下。
下降的车窗内露出韩彩城慈祥的笑脸,他对桑柔挥手道:“怎么还没走啊?酒店那边应该已经开席了。”
“哦,我刚刚等孔安,我们马上就去。”桑柔笑道,言语间,已经自然而然地挽上了他的手臂。 这些日子,孔安已经不再抗拒她的肢体接触。然而这一挽,却明显感到他的手臂微微僵硬,想要抽离,但碍于董事长的情面,只得作罢。桑柔面上保持着微笑,心下却已是百转千回,猜疑、失落、愤怒等种种情绪交织于心头。
韩彩城笑道:“上车吧,我们一起去。”
“韩叔叔,那太麻烦您了。”桑柔说道。
“没事,就二十分钟的路程,也不必再叫司机了。”韩彩城笑道,他看向孔安,又道,“小孔,你也一起吧。”
在听见韩彩城叫自己名字的一刻,孔安几乎无法呼吸。不过,经过了上次的初见,此刻的孔安已经能够在与韩彩城的目光接触中保持镇定,不再狼狈——起码是杜绝了表面上的狼狈。他面带微笑,试图推脱:“这怎么好意思?太麻烦您了,董事长。”
“好了,一个大男人,别这么扭扭捏捏了。”韩彩城笑道,“你和桑柔差不多大,就跟她一样叫我‘韩叔叔’吧。”
这句话无声地将孔安与桑柔捆绑在了一起。孔安知道,他再怎么解释,也改变不了外人眼中他已经与桑柔在一起的事实。如今外人已从观众进化到了圈内的资深人士,比如这位从小看桑柔长大的“韩叔叔”,这正是桑柔乐见的结果。
然而,对于孔安来说,因桑柔而达成的与韩彩城突然的亲近则像是致命一击。就在十分钟以前,他还在身后某个黑暗的角落里与顶头上司的未婚妻偷情;十分钟以后,这位顶头上司就在他面前亲切地邀请他上车,并拉近距离请他称他为“叔叔”。他看着韩彩城脸上因笑容而生的皱纹,只感到那皱纹正一条一条地变成蜷曲的蛇,不断向他吐出含有剧毒的丝,如野狼一般叫嚣着向他袭来,缠绕撕咬着他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肤。
“是呀,你就别客气啦!韩叔叔人很好的。”桑柔甜美地声音将孔安从毒蛇密布的可怖幻觉里拉出来。
“哦,我不是……”孔安看着桑柔,正想着如何接话,却已经被她拉上了车。
车门缓缓关闭,动机响起,如一把利刃从孔安的耳朵出,戳进了他的心底。
他该怎么做?如何拒绝?是否应该拒绝?而现在拒绝,又是否来得及?纯熙说在停车场外侧门等他,她是否已经到了?在遇见韩彩城的前一刻,在桑柔提起韩彩城的前一刻,他无比地坚信纯熙会在那里等她,他相信她今夜表现出的真心,可是在下一秒,当他看见她曾携手的韩彩城的时候,此前的信任开始出现裂缝,他开始任由旁人以及旁人所带来的无端的事态牵引而行,在不知不觉中,纯熙的形象回到了机场分别的那一刻。他卑鄙地希望,纯熙不会等他,就像在机场时一样,前一秒还与他软语温存,后一秒就变得冷酷无情,如陌生人般扬长而去,消失数月。如果是这样,他此时的犹豫,对桑柔的顺从,就不再罪恶。他相信,这份双向的冷漠能够为他洗净方才一时情迷的背德。
路上,桑柔突然问起:“韩叔叔,今天只有您一个人吗?周小姐没来?”
阴影中,她天真无辜的笑容像一把坚硬无比的、带着刺的废旧蒲扇打在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