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此刻的后院,张九山与千寻子正吵得不可开交,双方互相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可吵着吵着也不知为何,都困倦了起来。
张九山提议休战,千寻子表示同意,于是各据一方打起了盹儿。
反正到子时他们还要忙活好一阵,现在休憩片刻也是养足精神。一时之间,房中鼾声四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子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声,朦朦胧胧间,有人鬼鬼祟祟坐起身来,是一名年轻弟子。
他左右一望,见诸人睡得酣沉,便蹬靴下榻,直奔后山的温汤池而去。
这家旅店的温汤是赫赫有名的,据说小而美,虽然不及当朝皇家浴殿华清池气派,但也别有风味。
这汤池不仅能荡秽愈疾,还能益气修身,大唐人人爱温泉,在出发前他就打定主意,此行定要泡一泡,此刻见众人都睡了过去,便正好趁此机会去消磨片刻。
年轻弟子左突右绕,穿过羊肠白石小径,移步换景,终于窥见依山而建的几方幽雅的温汤池,正掩映在修竹万竿之中。
却见檐蒸水雾,帷帘垂帐,一盏盏小灯如豆,微风一拂,纱帘曼动,既无俗客滋扰,也不想那清苦修行之事,真是妙哉。
年轻弟子掀开一汪池水的纱帘,探头往里瞧,却见泉水突突,热气氤氲,云烟暾暾,浑身筋骨立时就软了,连忙除鞋脱袜,“咕咚”一声跳了进去。
他在里头凫了一会儿水,便靠枕着池壁,悠悠闭上眼,从胸臆之中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
泉水滋养过筋骨,一身疲乏尽消,真是通体生泰。
妙哉!
妙哉!
泡了一会儿,他拿过叠放在一旁的澡豆往身上抹,嘴里悠然哼着胡人小调,正是惬意至极的时刻,突然间一阵风过,一旁两盏油灯猝然灭了。
那风怪阴冷,他不由一个哆嗦。
此前还有一轮血月,这会儿却连月亮也躲入了云层,四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年轻弟子手忙脚乱地翻出火折子吹燃。
刚一点燃油灯,霎时又有风过,纱帘掀开一角,油灯又猝然熄灭。
年轻弟子“啧”了一声,觉得有点奇怪,遂起身再次点燃油灯,并盯着风来的方向,好半晌,才安然坐回原位。
他一直盯着跳跃的灯火,看了半天,灯火终于没再熄灭,这才将火折子扔到一边。
然而等他再次回到水里,不过两息,那灯火再次熄灭。
他大为恼火,拔出水面,光着大腚挡住风来的方向,次第将六七盏油灯全部点燃。垂帐外却是另一番景象,乌云团簇,阴风涌动。
年轻弟子飞速擦干手,翻出袖中的箭囊,两指间竖着一道符菉,将其催得道光沛然,亮若星辰。
只等那作祟的邪物一出没,便要将它抓个正着,然而这一等,便过去了许久。
半刻钟过去了。
一刻钟过去了。
池水咕嘟咕嘟,体温却都被这阴风带走了,年轻弟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想来那邪祟见他动了真格,给吓跑了。
他左右环顾了一圈,没见到什么异样,将符菉折好放去一边,慢吞吞趟水坐定,放松肢体,闭上眼睛。
呼,水里真是暖和!
暖和一阵还不忘频频关注油灯,灯火葳蕤,幸好这次都没再灭了。然而又渐渐觉出不对劲来,鼻间嗅到一股铁锈味,味道越来越重。
一睁眼,猛地被眼前景象吓得心惊肉跳。
“啊啊啊啊——”
他惊声尖叫,也不顾自己正光着个大腚,迅疾拔出水面,像条泥鳅一样光溜溜地蹦上了岸。
“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慌不择路地往前跑,一眼也不敢往回看,身后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而那脚印好生诡异,竟然全是血红色的。
而他身上滚落下来的水珠,竟也是血色的,他原本肤色白净,此刻浑身却像是浴过血,泛着刺目悚然的红。
而方才他泡过的那方池水,竟然早已变红,涤荡着血波,在黑暗、幽冷的夜色里,蔓延出更具悬念的血腥味儿来。
纱帘悠悠晃动,微风一过,那两盏昏黄的油灯又灭了。
年轻弟子光着大腚一路疾奔,边跑边喊,然而还没跑回大难陀那间屋子,却陡然瞧见前方房梁上垂下来一双脚,那双脚缓慢下放,足尖绷直了,还在微微抽搐,滴滴答答地滴着血,地上汇着好大一滩。
不止如此,与这双脚一起垂下来的还有一张森白人脸,瞪着双目,嘴角蜿蜒渗血,空洞洞地望着眼前的弟子。
这人是被倒吊在房梁上的,早已死透。
“师父,师父救命师父救命——”
年轻弟子骇得滑倒在地,像条泥鳅一样一蹦一滑,直至疾奔到师父门前,他才仿佛找到主心骨。
他着急忙慌推开门扉,哆嗦着哭道:“师父师父,出事了!浩南师兄他出事了!”
屋里终于传来一声带着睡意的叱骂:“大半夜给你爹哭丧啊!嚎什么嚎!”
年轻弟子再次语无伦次地重复:“师父出事了……弟子有急事禀报。”
须臾,有人点燃灯火,屋内霎时间被照亮,众人纷纷转醒,却在看清这名弟子后哄然笑开。
“你乃道家子弟,赤身裸体成何体统?”千寻子没眼看,却又想起这弟子素日里并非是个言行无状的,掖着手沉声问,“出了何事?”
年轻弟子连忙愧怍地捂住要害,将方才发生的事钜细靡遗地讲了一遍。众人一听,面色凛然生变,哪里还笑得出来?
张九山和千寻子夺门而出,一路疾奔到外间,老远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