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绵绵不绝的秋雨终于停了,但天空中依旧堆满乌云,太阳还深深地躲在云层里,看来雨不久还要下。
道森端着茶杯走到办公室窗前。他的心情糟透了,就像这阴沉沉的天空一样。公共租界工部局警务处长,这顶桂冠以前令人垂涎,但如今已变为可怕的金箍帽,让他头疼不已。
由于历史原因,上海租界由两部分组成,其一是英美德意等国主导的公共租界,管理机构称作工部局;素来不合群的法国人则在上海西南角建立了法租界,自成一体。
道森作为公共租界警察一把手,位高权重,加上跟工部局总董威尔逊私交甚厚,上上下下谁敢不买他的账?就连称霸上海滩的三大亨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都争着巴结他孝敬他。
上海是他的福地,他在这儿混得风生水起。他把钱投资于怡和、花旗、汇丰等几家洋行,仅每年的利润就十分可观。每天下班后到俱乐部喝喝酒打打牌,何等惬意。然而,自从去年中国军队在淞沪会战中失利、租界沦为“孤岛”之后,他的日子变得越来越难过了。
日本人贪得无厌,公然把手伸进租界,以对付抗日分子为名,强行安插一个名叫青木的日本人作警务处副处长,对他指手画脚。
另外,日本人扶植的“76”号特务在租界里为非作歹,杀人、绑架、打砸抢之类的事件每天都在生。他职责所在不能不管,可是怕惹恼日本人又不能真管,结果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中国人的这句俗语精辟而幽默,充满东方智慧。已在中国待了3o年的道森完全能够领略其中奥妙。
道森23岁来到上海,今年他53岁了,他人生最美好的光阴是在上海度过的。
上海号称远东第一都市,财富聚集,工商业达,充满活力。他热爱这座城市,热爱自己的工作。但最近这一两年,他明显感觉到自己老了,厌倦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个走钢丝的小丑。他开始认真考虑,是不是该退休回约克郡老家,买个小别墅安度晚年了?
外面一个年轻姑娘身穿士林蓝旗袍,足蹬高跟鞋,步态优美地从街上走过。她现道森在窗口望着她,含羞一笑,加快脚步离去了。
上海女子有着一种典雅含蓄又落落大方的美,和这座城市一样让人喜欢。要下决心跟这一切说再见,实在不容易。
道森正眼望窗外默默想着心事,房门突然砰的打开,有人闯了进来,吓了他一跳。
妈的!谁这么无礼,进来门都不敲!
道森刚要作,回头一看又忍住了,因为来的正是那个青木,日本人派来的警务处副处长。
道森喝口茶压了压火,尽量平静地问了一声:“什么事?”
青木像大多数矮子一样,总喜欢让自己显得高一点。他踮着脚,昂挺胸,用蹩脚英语说:“日本宪兵队要引渡两名罪犯。”
这混蛋!连个请字都不说,好像我是他的听差!
道森装出困惑的样子,斜眼看着他:“对不起青木先生,我没听懂,你讲的是英语吗?”
青木在日本人当中被誉为英国通,都说他英语讲得很棒,他的自我感觉也很良好,不料道森竟然说听不懂!
青木鼻子都气歪了,叽里呱啦一通喊。这回道森真的没听懂,日本人讲英语实在搞笑。
这场滑稽戏演了足足5分钟,最后道森说:“这样吧青木先生,我知道你会讲中国话,我们还是用中国话交流吧。”
两个人达成协议,谈话这才得以继续进行。
道森捉弄了青木一把,心情好多了。他在办公桌后面坐下,故意把一只脚搁在桌子上。他要告诉青木,你小子别耀武扬威的,我才是警务处长、这间办公室的主人!你想要爬到我头上来,没门儿!
道森仰靠在椅子上,打着官腔问:“你说日本宪兵队要引渡两名罪犯?他们是谁?”
“这两个人你应该知道的,”青木说:“一个叫张伯良,不久前对他过通缉令。”
道森想起来了,一星期前,也是在这间办公室里,他被青木逼着签了通缉张伯良的命令。当时青木嚣张的表现让他恼火了好一阵子,现在这混蛋又来了!真可恶!
道森装模作样地敲了敲脑袋:“张伯良?我不记得了,他犯的什么罪?为什么要通缉他?”
青木说:“他杀害了一个日本人。”
哼!杀得好!你们这帮混蛋统统该杀!道森心里这样想,脸上却装出完全相反的表情。
“对对,我想起来了,”道森点头道:“他是个抗日分子。现在这个人抓到了吗?”
“是的,他前天晚上被捕了。”青木回答:“同时被捕的还有窝藏他的人,名叫林永年。”
“你说他叫什么?”道森眉毛一挑:“林永年?这名字有点耳熟,好像以前在哪儿听到过。”
“这很有可能,”青木说:“林永年是中华味精厂老板,他的名字曾经上过报纸。”
“原来如此!现在他们关在哪儿?”
“两名罪犯都关押在老闸捕房。”
“日本宪兵队要引渡他们?”
“没错!这一点我已经明确告之了,无须重复!”
青木显得越来越不耐烦,好像立马就要把人带走。这混蛋!太目中无人了!你以为你是谁!
道森拿起他的石楠木烟斗,借点烟压了压怒火,说道:“引渡张伯良我没意见,他杀害了日本人,把他交给日本宪兵队处置理所当然。至于林永年嘛……我认为还需要斟酌斟酌。”
青木沉下了脸:“为什么?”
“因为林永年的情况跟那个张伯良不同,”道森仰头喷了一口烟:“他的罪名不重,又是沪上知名企业家,声誉良好,偶有小过,关几天也就算了,没必要引渡。”
如此处理青木岂能答应!他和田中一郎既是老乡又是同学,交情不浅,田中什么事都不瞒他。他知道林永年才是真正的目标,所以坚持要把林永年和张伯良一起引渡。
面对脸红脖子粗的青木,道森不肯退让,声称要依法行事。当然了,这只是冠冕堂皇的说法,是防守反击的挡箭牌,他要抓住机会杀一杀这个矮冬瓜的威风,让他知道谁才是这儿的老大。
青木本以为引渡一个无关痛痒的林永年容易得很,信手拈来,没想到竟然碰了钉子!他气急败坏,双手撑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对道森吼道:“别跟我说什么法律不法律!所有的法律都是为强者服务的!我要把他们两个一起带走!就是现在!”
道森气不打一处来,心想连威尔逊都不会这样对我,你他妈算老几,竟敢对我下命令!
道森把青木往后推了推,一字一句说:“对不起,青木先生,你的要求我难以从命。”
青木喊道:“别跟我打官腔!林永年必须交给我们!”
道森磕了磕烟斗,冷冷地看着他:“不行!引渡林永年理由不充分,我不能把他交给你!”
青木咆哮道:“什么理由不理由!引渡林永年是日本宪兵队要求的,必须立即照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