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构说“最初我很倚重岳飞,非常倚重。甚至,对他很是信任。第一次北伐论功行赏,我抬举他做了清远军节度使。三十二岁建节,大宋开国,只此一人。三十二岁,他就走到了许多将帅终一生都走不到的高位。第三次北伐后,三十四岁,我提拔他做太尉,位极人臣。两年后授开府仪同三司,次年授少保。不到四十岁,集荣宠于一身。我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了在了他的身上,我相信他能实现我所有的愿望。”赵盏说“岳将军几次成功北伐,金人屡战屡败。撼山易,憾岳家军难。岳将军所有的荣宠都是他应得的,并不是谁恩赐的。”赵构说“我是皇帝,我不恩赐他,他便得不到。”赵盏说“您若想自保,必要倚重岳将军,必要给天下主战派看,让将士为新朝廷卖命。恩赐当然要有,还没到鸟尽弓藏的时候。”赵构说“我是被吓坏了,这我不否认。强敌兵临长江防线,此时文臣不重要了,我需要倚仗武官。朝局不稳,我要笼络人心。手握兵权的将军一定要站在我这一边。给岳飞的恩赐,也是给大宋将士看。”赵盏说“岳将军在朱仙镇,距离收复汴梁一步之遥,您连下十二道金牌让岳将军撤兵,担忧岳将军造反是一方面,同时您根本不想收复故土是不是?”赵构说“我是大宋的皇帝,怎会不想收复故土?可那不是最好的时机。”赵盏说“汴梁城外三处要塞都被宋军攻陷,汴梁不过一座孤城。郾城一战,金军精锐几乎全军覆没,再无斗志。只要决心攻城,必克汴梁。怎说不是最好的时机?”赵构说“岳家军孤军深入,后勤补给和援军都跟不上。一旦出了差错,难以挽回。”
赵盏略微想想。“您是怕岳家军遭到金军反攻,损兵折将,撤不回来,进而导致军力受损,使大宋的防御出现危机。没了岳家军,金军无所忌惮,一路南进,则抵挡不住了。”赵构说“不错。金人惧怕岳家军,只要岳家军在,金人就不敢妄动。那是我最后的筹码,我不能丢了。宁可不要汴梁,也要保住岳家军主力,才能保得住大宋的半壁江山。”赵盏说“既然如此,您为何不让其他军队紧随岳家军北上?有后援补给,就没什么好怕了。”赵构摇头。“我怕的还不止这一个。”赵盏问“您最怕的仍是岳将军不够忠心。”赵构说“收复汴梁,功劳之大,该如何加封?他当时已是少保,位列三孤。再封,难道要封侯封王?”赵盏说“如此大功,理当封侯封王。”赵构说“封侯封王不难。难的是给一个手握军权的武臣封侯封王,我该怎么放心得下?”他略微停顿。“就像是你们父子。大宋的景王爷,四镇节度使中最强大的一部,最终不是入主天下了吗?”赵构抬手,没让赵盏解释。“具体的过程我清楚,打个比方而已。换做是我,也不得不反。不管怎么说,你们父子不是外姓人。大宋还是赵氏天下。换做了外姓人,改朝换代,大宋还是大宋吗?”赵盏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哪有千秋万载的王朝?”赵构说“你倒是看得开。”
他接着道“苗傅刘正彦兵变时问我,钦宗徽宗还活着,你凭什么当皇帝?若是迎回了钦宗徽宗,你是不是就会让位?岳飞北伐喊出的口号,也是要迎回钦宗徽宗。”赵盏问“您是怕钦宗徽宗当真归来,皇位不保?”赵构说“三次北伐父亲已崩逝,不会有什么威胁。大哥年纪轻,被金人掳走时正是大宋皇帝。他若回来,我怎么办?”赵盏说“所以金国归还徽宗尸骨时,钦宗仍没能归来。”赵构说“那次兵变,让我觉臣子百姓并没完全支持我这个皇帝。他们都想着故土,想着故人。大哥回来,难免让我进退两难。”赵盏说“的确不排除金国用钦宗扰乱大宋朝廷,趁机彻底灭亡大宋。换做是我,当时或许会有同样的担忧。”赵构半回头。“只是因为怕扰乱了国家,有公无私吗?不怕皇位被人夺去?”赵盏说“人都是自私的,不可能没有这方面的担忧。”赵构说“那么我的做法,你能理解了。”赵盏说“钦宗性格软弱,做皇帝误国误民,于公于私,不让他回来是对的,我可以理解。”赵构说“很多人都看得出来,为什么要追着不放呢?”赵盏说“到了现在,您还以为苗刘兵变只是为了迎回钦宗徽宗吗?”赵构思忖片刻。“迎回钦宗徽宗只是一个借口,武将真正反对的是朝廷软弱求和,不敢与金人决一死战。说来也是,武将有血性,有骨气。武将要是软弱了,谁来为大宋浴血沙场?”赵盏说“也是从那时开始,你更加惧怕武将造反,不敢让将军实力过于强大。”赵构说“我经历了一次武将谋反,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赵盏点点头。“那样的事谁都不想经历第二次。可岳将军北伐喊着迎回钦宗徽宗的口号难道没有您的许可?”赵构说“靖康耻,是整个大宋的耻辱。喊着迎回钦宗徽宗的口号才能让军民一心,我未赞同,也未反对。”赵盏说“既然如此,岳将军并没有错。”赵构说“就怕弄假成真。”赵盏说“喊可以喊,不能成真。万一成真,则骑虎难下了。不管怎么说,钦宗都比您有资格做大宋皇帝。何况大军北伐,喊出的口号就是要迎回二帝。当真迎回来,谁做这个皇帝?您一定不会甘心让位吧。”他望望天空“其实我认为金国错失了一个绝好的机会。”他收回目光,不再说了。赵构背对着他,显得格外平静。“没有外人,想什么说什么就说什么,何必欲言又止?”赵盏说“郾城一战后,在军事上宋金都没有能力将对方彻底消灭,后来完颜亮征宋兵败身死就印证了此事。双方都看得清,所以才有了和谈。”赵构说“没错。我想听你说说为什么金国错失了一个绝好的机会。”赵盏说“大宋北伐要收复中原,既然势均力敌,无法击败大宋,索性将中原还给大宋就是了。打不到五国城,索性将钦宗送到汴梁,交给岳将军。钦宗本是皇帝,因为二帝北狩,您才做了皇帝。钦宗归来理所当然是大宋真正的皇帝,您不是。汴梁是大宋故都,临安不是。岳将军一定会拥护钦宗在汴梁重掌帝位。许多臣子会站在钦宗那一边。而您作为皇帝经营多年,手握实权,许多人亦会站在您这一边。汴梁与临安南北对峙,大宋分裂为两个朝廷,难免会生内战。金人占据幽云十六州,中原无险可守。时机一到,金军随时可以南下。大宋内战对耗,成了强弩之末,无力抗衡,金国完全有能力灭了大宋。到时候形势不可逆转。”赵盏淡淡的说“这世上最可怕的就是阳谋,全看的清清楚楚,却无法破解。只是金人不懂以退为进,就算懂,显然也无此魄力。”赵构说“听闻你精于谋略,今日一见果然不假。”赵盏苦笑。“我若是精于谋略,岂会被蒙古反将了一军。错落了子,险些满盘皆输。”赵构说“没有任何计略能万无一失,谁都犯过错。”
稍有沉默。赵构问“按照你的计划,要是大宋没有生内战,金国又归还了中原,岂不是吃了大亏?”赵盏说“您刚说,没有任何计略能万无一失。所以才需要魄力。但仔细想想,生内战的可能性极高。计略便值得去实行。难的是这一步肯不肯退,敢不敢赌,也需要魄力。”赵构说“为了权力,兄弟相残。我放不下权力,大哥能放得下吗?”赵盏问“若是钦宗孤身归来,您会让他活着吗?”赵构摇了摇头。赵盏说“这就不是放不放得下权力的问题了。与我差不多,不抢这皇权,我就得死,全家都难有好下场。我从未想过夺了谁的天下,不也被逼着走到了这一步。”赵构说“岳飞未必会中计。明知大宋不能出现内乱,他怎会拥护钦宗上位?”赵盏说“皇帝是皇帝,皇子是皇子。曾经的皇帝也是皇帝,皇子将来未必是皇帝。皇子没资格与您争皇位,钦宗却是有资格的。岳将军喊了一路的口号,如何自食其言?岳将军不肯,其他将帅未必不肯。天下大势,单凭一位将军无法改变。”赵构喃喃的说“天幸金国没有这样的谋略和魄力。”
赵构倒了一杯茶,让宫女捧起送到赵盏面前。赵盏接过茶杯,大口喝了。赵构说“岳飞治军纪律严明。岳家军所到之处,不搅扰百姓,与百姓秋毫无犯。百姓常常箪食壶浆,夹路欢迎。百姓只认岳家军,大宋别的军队没有这样的待遇。他的民心,不是朝廷的民心。”赵盏说“若是大宋其他将领可以像岳将军那样制约军队,一样会有这样的待遇。”赵构说“谈何容易?”赵盏说“您去尝试过吗?如果连尝试都没有,怎知做不到?”赵构说“每位将领都有自己的带兵之法,若是上下统一,未必是好事。”赵盏说“每个人用兵征战各有特色,可以千变万化。但带兵必要纪律严明,举国上下皆当如此。”赵构说“你们父子掌握大宋军权,朝廷下达军令或能成功。我那时家国丧乱,想做也做不到。”赵盏说“怕是您根本未曾尝试过。”赵构说“生生死死走了几遭,我早魂飞魄散,哪里有心思整饬大军?不只是我,整个大宋军队,都闻风丧胆,不堪再战。”“然而当时有名将。岳飞,韩世忠,吴玠,吴麟,抵抗金军,大有成效。起初您害怕,后来难道还怕吗?”赵构说“起初怕,后来也怕。”赵盏心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唉,心魔难除。”赵构说“后来我不单单怕金军,我更怕武将。”赵盏眉目一动,随即道“您仍是怕岳将军谋反。”赵构说“岳飞把所有朝廷赏赐都分给了将士,自己一分一毫都不留。将军与士卒同甘苦,共患难。让自己的儿子娶阵亡将士的女儿,散家财资助困苦兵士。岳家军,是岳飞的军队,不是我大宋的军队。你说,岳飞不贪恋钱财,不喜女色,他到底想要什么?”赵盏道“所以您以为岳将军想要整个大宋天下,就像是当年太祖皇帝黄袍加身那般。”
赵构问“换做是你,你担心不担心?”赵盏说“是人就有欲望。不喜钱财美女,总有喜欢的东西。岳将军的欲望未必就是这天下。”赵构说“你难道相信,岳飞想要的东西只是收复故土,恢复大宋江山吗?”赵盏沉默半晌。“过去多年,岳将军已逝,我说不好,也不敢乱说。”赵构道“你彻底平反了岳飞,自是不敢乱说,说错了岂不是打了自己的脸。”赵盏说“按照岳将军一生作为,他想要的就是恢复大好河山,尽忠报国,这没什么不敢说。您所有的猜疑都只是猜疑。”赵构说“有了猜疑就要有防备。真到了那一天,免得手足无措,成为案板鱼肉。”赵盏问“到底什么样的事情能让你如此疑心?”赵构说“听说岳飞曾擅自离开军队回庐山这件事吗?都说岳飞一代名将,哪一位名将会如此不负责任?弃大军不顾,这是为国尽忠吗?”赵盏说“作为将帅的确不该如此。可这其中的缘由您该当清楚。”赵构说“不管什么缘由,将帅都不能擅自离开军队。请辞不等批复就走,大军无人统领,他犯的是死罪。”赵盏不语。赵构说“是我用人不明,导致了淮西军变,是我的错。那岳飞他是什么意思?他离开军队给谁看?让谁难堪?我让李若虚劝了他六天才肯回来。明明犯了军法,我非但不敢杀他,还要求着他回来带兵,这不是胁迫我还是什么?自古以来,你见过有皇帝求臣子回来做官的吗?”赵盏说“若臣子确有大才,降低身份求他回来未尝不可。”赵构说“也好,我并未因此事惩处岳飞。他于国有功,我降低身份便降低身份了。”他长叹了口气。“后来岳飞竟然上劄子要我立太子。”赵盏说“我听说过。有消息称金国要放还钦宗的儿子,为了避免此后皇位继承出现麻烦,尽早立太子并没有错。”赵构说“立太子是没错,可不该他岳飞说。一个在外领兵的将领,手握重兵的将军竟要干涉立太子之事,他要干什么?”赵盏暗道“这两件事岳将军的确办的不妥。触犯了大忌讳。怪不得高宗气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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