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正轻捻胡须。“副相在外许久,朝廷该派新任江西转运使了,也好将副相换回来。”赵汝愚说“臣一人掌尚书令职,的确有些力不从心。若是范大人能尽快回京,则是最好。”赵盏说“尚书令的工作繁重,赵大人要掌管六部,还需要负责户部日常,的确是辛苦了。既然议案提出来,咱们现在就商议人选,看看谁能接任江西转运使。最好今天敲定,尽快安排。江西刚刚经历旱灾,这个主官需慎重选择。”议论少许。王淮说“臣举荐一人。”赵盏说“王相举荐的人一定不会错,请讲。”王淮说“此人有经天纬地之才,集儒学之大成,又是江西人,再合适不过了。臣推荐。。。”赵盏忙道“王相,我忽然想到一个人。能不能让我先说。”王淮错愕,还是道“太子既然有人选,自是太子先说。”赵盏说“我举荐前台州知府唐仲友任江西转运使。”就像是一个重磅炸弹扔进了水中,本该炸开,却成了哑弹。众人均不出声,许久的沉默。谁都听得出来王淮举荐的人就是朱熹。而赵盏偏偏拦住了王淮的话,举荐了唐仲友。朱熹和唐仲友之间可是有仇,赵盏显然不愿用朱熹,而且态度坚定。相比来说,多数人都偏向朱熹。虽都是宰执,敢直接顶撞太子而太子不气恼的只有赵雄。眼神自然全落在了赵雄身上。赵雄低头翻阅折子,淡淡的说“议事本需直言不讳,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过后太子亦不会计较。”王淮犹豫了会儿。“臣以为朱熹比唐仲友更合适。”周必大说“臣附议。”赵盏说“我却认为唐仲友更合适。”他问留正“枢相以为如何?”留正答道“臣认为二人皆能胜任。”赵盏说“枢相也开始左右逢源,谁都不得罪了。”不追问留正,转而问赵汝愚“副相的意思?”赵汝愚答道“朱子名气极大,若是能接任江西转运使,或许更能稳定民心。”赵盏心说“若是票拟,我的票数一定不够。可一路主官,不能不议。我何尝不想用朱熹呢?可我始终都有顾忌。”
众宰执都等着赵盏话,难免惴惴不安。赵盏喝了几口茶,将茶杯交给文书,文书去续了热水。赵盏这才说“大家未必听过这样一种观点。比如徽宗。他不论是做画家,书法家,诗人词人,还是园林家,都会有一番巨大的成就,名垂青史。偏偏不适合做皇帝,偏偏他就是皇帝。最终导致国破,身死异乡。比如仁宗,他做别的或许都难有太大成就,偏偏他适合做皇帝,进而开辟出一番盛世景象。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朱子大才,适合专心着书讲学,未必适合进入官场。我们将他强拉进官场,管理诸多事务,劳心分神,未必是好事。孔子孟子这样的圣人,创建儒学,桃李满天下。要是他们做了官,做了大官,说不定就没有儒家了。”周必大说“臣以为是太子多虑了。朱熹此时仍有官职。他为官清廉,颇得百姓赞扬。以朱子才学,一路转运使未必会耽搁了其他事。”赵雄说“转运使掌管全省事务,何况江西要灾后重建,增加人口,恢复农桑。每日不眠不休未必能够做好,岂能不耽搁其他事?”周必大顿了顿。“国家为重,专心治理,暂时放下论学未尝不可。”赵雄说“既然提出了两个人选,那就要商议谁更加合适,诸多因素皆要考量。朝廷选派封疆大吏,要看治理能力,而不是才学深浅。何况,论才学唐仲友未必逊色太多。”周必大说“治理能力自是要考量,才学同样重要。尤其人品德行,更加重要。当年唐仲友私自为营妓落籍,官员与风尘女有了瓜葛,已是有损风化。怎能再行起用?”赵盏轻咳一声,留正忙道“子充请慎言。”赵盏说“忠言逆耳,可以说,我听得进去。可凡事要讲道理。唐仲友一事已过去,由岳霖亲自审理结案。具体如何,如果您想听,可以立刻传岳大人来此亲自解释。”周必大也觉说多了。“不用麻烦岳大人,臣记得当时的判决。官家也曾过问,臣并无异议。”赵盏说“我知道您和朱熹关系好,我也不敢否认他的才学。但我不认为他是可以治国的大才,治理一州一县或许能够胜任。治理一省一路,怕是没多大把握。”
王淮说“唐仲友与臣是同乡,且臣的儿子娶了唐仲友的女儿,两家有姻亲。太子与臣的举荐人选不同,臣想多说几句。”赵盏说“所谓举贤不避亲,请王相直言。”王淮说“臣以为,二人都能胜任。至于太子说朱熹治理一省一路未必能做得好,但太子所言并无根据。要论经验,唐仲友任过知州,亦无治理一省的经验。既然可以治理好一州一县,未必不能治理好一省一路。”赵盏说“江西的事太大,我不能让人去那练手。唐仲友至少还做过知州。”王淮说“朱熹也做过知州,还做过巡抚使。”赵盏沉默不言,王淮也不说话。赵盏说“王相请继续讲。”王淮说“朱熹是江西人,治理家乡岂能不尽心竭力?朱子名扬四海,江西文化昌盛。大灾之后,恢复人口耕地固然重要,兴盛文化,同样重要。以朱子名气,能吸引各地学子迁居江西,百利无一害。”他接着说“最关键的,让唐仲友主管江西,两人必定水火难容。转运使不能得到当地文人士子的支持,必定阻碍重重,如何才能治理好呢?太子此举,颇为不妥。”赵盏想了想。“听王相一席话,我举荐唐仲友是不太妥当。”王淮说“太子恕罪,臣实话实说。”赵盏说“指明我的错误,是臣子的责任,我怎会怪罪?”他将茶杯放下。“这么一说,他俩都不太合适。从别的省调一位有能力的官员负责江西政务,是否妥当?空缺的那一个省,再议人选。”众臣都暗说“太子是铁了心不想用朱熹。”王淮说“不妥。转运使到任后,江西政务要从头开始,空缺的那个省换了转运使,也要从头开始。反而耽搁了两个省的政务,这非常不妥。”周必大说“臣附议。朱熹最适合做江西转运使。”赵盏暗说“你俩是铁了心要举荐朱熹,逼着我不得不用。”又想“王相和唐仲友是同乡姻亲,尚且举荐朱熹,不举荐唐仲友,或许朱熹的确更加合适。一路转运使,只要把江西治理的好就够了。不会对国家政策产生影响,或许是我过于敏感了。”他问赵雄“赵相怎么想的?”赵雄说“臣认为王相的话有理。”赵盏说“那就票拟吧。我不参与,你们举手来定。”王淮与周必大当然是举手赞同,赵雄,留正和赵汝愚也先后举手,全票通过。
赵盏说“既然我提到了唐仲友,各位宰执都觉得他有才能,朝廷就应起用。不能做江西转运使,看看还有什么官职可以胜任。一并商议,召陈亮入朝为官。”周必大说“陈亮多次入狱,且为布衣,怎能入朝为官?请太子三思。”赵盏说“先休息一会儿,召吏部尚书杨万里参会。有什么话,到时再说。”他起身出门。赵雄与赵汝愚一同离开议事厅。王淮问周必大“子充以为唐仲友和陈亮有没有治国的才能?”周必大说“唐仲友我不反对。陈亮不可。”王淮说“只因陈亮入过狱,就不能起用吗?管仲,萧何,魏征都入过狱。细算起来,进过监狱的名臣宰辅可多了。”周必大说“陈亮亦是布衣。”王淮说“伊尹曾为奴隶,助商汤灭夏。姜子牙垂钓老叟,兴周八百年。布衣又如何呢?你我也曾是布衣,哪个官员不是从布衣开始的?”周必大问“王相的意思是,不反对陈亮入朝为官?”王淮说“进过监狱也好,布衣也好,都不是反对的理由。于情于理,都没有反对的理由。我知子充性格豪爽,敢直谏。可直谏的前提是有能说服太子的理由。要是拿不出理由,难免让太子觉得你故意找茬。太子心胸宽广,而臣子也要顾忌太子的脸面。我劝子充一句,稍后的议事,尽量克制。如有不妥,先看看赵相的反应,不可冲动。”周必大点点头。王淮看着留正说“枢相也是聪明人,子充应该多跟枢相学习。”他与留正互相拱手行礼,大步出门。
留正说“王相有些话没明说,今后子充也会明白。”周必大问“请枢相指点。”留正压低声音。“为什么太子一定要用唐仲友和陈亮?还有之前升任的兵部侍郎叶适。子充想想,他们有什么相同的地方?”周必大低眉思索,片刻。“陈亮的永康学派,叶适的永嘉学派,唐仲友的金华学派,皆属浙东学派。”留正说“浙东学派与程朱理学的观点截然相反。为什么太子不想用朱熹,却一连任用三位浙东学派的人?子充明白吗?”周必大叹了口气“明白了。太子主政以来,中书省下达所有的军令政令,与浙东学派的主张有诸多相似。从不谈大道理,只要实实在在的东西。太子说过务实,这两个字足以解释通透了。”留正说“子充能明白最好。治理国家,不能空谈,必须务实。理学固然重要,至少眼下无法作为治国的根基。假设一个人处在饿死的边缘,是给他讲一堆大道理有用,还是给他一口饭有用?如今的大宋,需要的不是大道理,需要的是那口饭。这口饭就是钱粮,有了钱粮就能养得起强大的军队。有了强大的军队,大宋就不会被别国灭亡。太子明白这个道理,我们作为臣子,也必须明白。朱熹做江西转运使,这是太子的让步。但太子绝对不会允许理学派的人进入朝廷中枢,左右国家决策。子充与朱熹交好,可以替他说话,但必须要把握限度。若是让太子认为,子充是理学派的人。只是讲空洞洞的大道理,不能务实,那么子充与太子在中书省就会格格不入。距离子充离开朝廷中枢的日子也就不远了。我们作为大宋宰执,做什么事都要力求公正,任何一项政令,都需看于国于民是否有好处。”他继续说“子充一定记得,太子多次提过。强敌环伺,大宋处在非常危急的时刻。如果继续重文轻武,武备不兴,只有灭亡一途。要拥有强大军力,就要提升武官士兵的地位。相应的,难免会影响文官士子的地位。朱子是大宋学子领袖,太子要是重用了朱子,文官的地位非但没有下降,反而要提升了。何况,朱子与唐仲友之间生的事,很难让人不想。若是朱子手握大权,会不会对其他学派进行打压,最终导致理学一家独大。那之前所做的一切全成了徒劳。治国当文武并重,不能厚此薄彼。只要太子执政,定是大势所趋。在这个过程中,不可能顾及到所有人的利益。假如太子错了,作为臣子一定要勇于直谏。可太子如果没有错,我们就不该反对。子充以为,文武并重,太子可做错了吗?”周必大说“太子没做错。”“子充也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之后的议事唐仲友任户部侍郎。陈亮从布衣任建宁知府。几位宰执都不反对。比赵盏想象的顺利许多,他倒是有些意外了。而他最担心的是这次议事的核心议案还没提出来,他有些犹豫。该不该提?提一定要提。或者,今天该不该提?牵一动全身,影响之大,必定会得罪全国上下所有的地主豪强,进而得罪诸多大宋官员。我太着急了,是不是应该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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