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不得。”
天空明亮,白云浮在大海尽头,底下墨画似的铺开一座连甍接栋的城,码头处船舶熙攘,一派繁忙景象。
辛益看一眼码头,在甲板上下令,让船上众人做好泊岸的准备,并再三叮嘱船家记得配合演戏。
船家自是应承。
货舱里,原本用来运人的那十二口箱箧已被塞上其他货物封箱,有船工趁着检查的档口,偷偷问船家“大哥,咱真要听那锦衣卫的”
先前在甲板上的交锋,致使他们一共损失了包括李四在内的三个弟兄,要说不恨是不可能的,这会儿屈从,委实是情势所逼。
可齐岷等人毕竟就三个锦衣卫,寡不敌众,要是泊岸以后能联络上前来接货的那批人,那他们自然就可以反戈一击了。
船家碍于颜面,不便提及自己被服毒控制一事,朝隔壁舱室示意“那帮娃儿什么情况,你小子不知道”
船工想起那十二个被施了宫刑的男孩,脸色微变。
船家鼻孔出一声冷哼“先前我接这笔生意,还以为就是寻常的杀人买卖,谁知道竟然是帮这种叫人断子绝孙的阉党做事,拿这种钱,以后在阴曹地府投胎,猪狗都不收的”
船家骂得粗鄙又犀利,船工一时哑住,想着最近半年登州城孩童走失一案,心里多少唏嘘,便不再反驳什么,点头应是。
潮声起伏,福船靠近码头,虞欢在舱室里看见那艘挂有寻子启示的渔船,趁着毛毛还没往外面看,关上船窗。
齐岷要用那十二口箱箧引出前来接货的人,所以这批男孩暂时都被关在舱室里,不能外出,不能露面。
春白又从厨房里拿了一些蜜饯过来,哄着孩子们吃,何隽得齐岷开导后,虽然仍是不说话,但不再绷着张脸,开始埋头啃饼。
春白给他递蜜饯,男孩略一迟疑,伸手接住,并低声说了句“谢谢”。
春白一笑“客气什么,想吃还有,跟姐姐说一声便是”
何隽听得这一声“姐姐”,鼻头微酸,抿唇点头。
虞欢看着舱里的一堆孩子,目光朝紧闭的舱门看,不知道齐岷现在在做什么。
先前喂完果脯后,齐岷陪着她在这里待了半个多时辰,后来被辛益叫走,想是要去前面处理要事。虞欢知道他们是要商量如何抓住前来接货的东厂余孽,顺便再考虑怎么把她交给林十二。
想到要走,虞欢心里仍然很难受。
齐岷在开导何隽的时候说,人不能认命。齐家当年获罪坍塌,齐岷因为不肯认命,一步步从罪囚变成今天的锦衣卫指挥使,所以他坚信人可以不被所谓命运打倒,可以自强不息,百折不挠,可以活成自己想要的人样。
那他是否知道,她也是不想认命的呢
她也是很想活出个人样来,而不仅仅是被男人囚禁在金丝笼里,做一只美丽却腐臭的雀鸟。
这些,他都知道么
虞欢默然,想起昨天齐岷在海岸上说的话,他说对女人而言,宫墙也是城墙,有人是为家族而战。他提醒她虞家还有四十三条人命在万岁爷手里,所以,他的意思是她也该和那些为家族而战的女人一样,去皇城里厮杀
难道她对抗命运的方式,就是从一只囚鸟变成一只困兽吗
虞欢低头拨弄着手里的茶盏,越想越有些郁邑,春白看出她走神,唤道“王妃”
虞欢嗯一声,声音无甚精神。
春白自知虞欢有心事,想到一会儿要离开齐岷、辛益,多少猜出几分,心里无端也落寞起来。
舱里一时被沉默裹缠,直至舱门被人推开,来人竟是辛益。
春白看见他,心里蓦然一慌,像是被抓住什么秘密似的,低下头。
辛益瞥见,黑脸微燥,低咳一声才道“王妃,登州到了,下船吧。”
浪声喧耳,齐岷站在甲板上,待福船泊岸后,回头看向虞欢。
虞欢今日穿的是那次去永安寺进香时所穿的衣裳,上着直领大襟短衫,下着樱草色提花马面裙,头绾挑心髻,因被海风吹掠,鬓角贴着凌乱的绒,尖擦着鼻尖和唇瓣。
齐岷一眼看见那双嫣唇,想起先前在舱里轻薄时的触感,眸底顿时一暗,移开目光。
虞欢走上来,往码头上看。
“林小旗到了”
“没有。”
虞欢疑惑。
齐岷示意码头上的一间茶铺,说道“先在那儿等等。”
虞欢顺着看过去,不说什么,跟着齐岷走下船。
午后的码头日头正盛,茶铺里坐着不少休憩的行人,齐岷进来,跟摊主点了一壶茶后,与虞欢等人在靠角落里的一张方桌前坐下。
辛益为演戏,让可能潜伏四周的东厂余孽误以为船上并没有生冲突,以按照计划跟船家交货,便故意道“都巳时了,这林十二怎么还不来”
说着,颇烦躁地啧一声,向齐岷道“头儿,你说这厮该不会是上哪儿玩野了,赶不过来,所以故意派船家送一封书信来观海园,诓咱是抽不开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