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前,她已经有过三次离家出走的不良记录:一周岁时从几十个人眼皮底下爬出家门?,视察了整排宿舍后,险些掉进粪坑。两岁半时大?模大?样从幼儿园溜了出去,走了一公里路,在村里维族老奶奶家骗了一顿土豆汤。三岁半的时候藏在了供销社的拖拉机后斗里,一路鸡鸣鸭叫,到了县供销社后,她被朱广茂拎出来,听着自家英明?神武小舅舅顾北武的传说,在阿克苏县最高档的国?营饭店里吃了一整盘牛肉抓饭,最后打着嗝睡回了沙井子镇。
万春街的人隔了七八天,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陈家出了个了不得的小霸王,老人家都说这孩子跟她大?舅舅顾东文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要搁在十年前,她串联去武斗之都重庆,都能活着回来。
陈斯江的心情很复杂。她已经是万航渡路小学的优秀小学生,被班主任指定为班长兼文艺委员,在电视台也有了四年的演出经历,接触过的小朋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是像自家阿妹这样的,她从来没碰上过。当然这毫不损伤她对妹妹掏心掏肺的爱。
斯南回来第?一天,陈家吃团圆饭。三个堂哥早就到了,陈斯民和陈斯强围着她哈哈笑:“你?是男的吧?斯江,原来你?在新疆有个弟弟,不是妹妹。哈哈哈哈。”
斯江立刻跳了起来:“瞎说!斯南是妹妹,女孩子也可以剪很短的头发?!”
已经上了初中的陈斯军翻着一本小人书,抬头瞥了一眼后一脸嫌弃:“啥地方像妹妹了?又黑又瘦,跟个猴子似的,就是个小新疆。陈斯江你?带她出门?别说是阿拉阿妹。没面子。”
“就是就是,小新疆,小猴子,黑猴子!”陈斯民做着鬼脸哈哈笑,却被斯江狠狠踩在脚上,抱着脚跳了几下喊得更凶。
斯江扭头喊斯南:“妹妹,走,我们下楼去玩,不睬他们。”
陈斯南坐在靠背椅子上,两只小腿晃啊晃,嘴里含着盐水棒冰,一只小手指向自己?含糊不清地反驳:“我是妹妹。”又指向斯江:“你?是姐姐。”再指三个堂哥:“他们是——”她故意拖长了声调。
陈斯民和陈斯强突然有点?期待,毕竟他们从来没听过斯江喊他们哥哥。
斯南拿出嘴里的棒冰,做了个鬼脸:“你?们是三个大?笨蛋大?蠢驴大?傻瓜!”
三个堂哥懵了,他们这是被一个四岁的小东西骂了?陈斯民一伸手想教训她,被斯江拦了正着。
斯江乐得哈哈笑:“就是就是!连男孩女孩都分不清的人,就是笨蛋。”哈哈,斯南果然是她的亲妹妹,很像她小时候呢。
“你?敢骂人?”陈斯民不服,想撩起袖子作打人状吓唬她,却发?现今天穿的是短袖,只好在光手臂上撸了两下:“陈斯南,你?再骂一句试试!”
斯江回头喊:“妹妹别怕!他才不敢打你?。阿拉阿舅回来了。”天大?地大?,万春街还是顾北武的名头最大?,有靠山的孩子啥也不怕。
陈斯南却一骨碌站到椅子上居高临下中气十足地开始骂:“笨蛋、瞎子、傻子、戆徒、猪猡——”
“陈斯南!你?在干什么?”陈阿爷一脸铁青地出现在客堂门?口。
斯江刚要替妹妹解释,却见斯南挺起胸膛:“哥哥让我试试骂人,我不骂他就要打我,我只会这么多。阿爷,骂人不是好孩子,我能不骂了吗?”骂人真累,打人比较简单。
还在撸着光胳膊示威的陈斯民立刻瘪忒:“没!我是说你?再骂一句试试——”哎?身?边的两个哥哥为什么立刻退开了几步?
陈阿爷一手抄起鸡毛掸子:“你?们三个造反了是不是!敢教妹妹骂人?妹妹才多大??你?们自己?不学好,还要教坏她?!今天不打断你?们的腿——”
斯南拍手:“就打烂他们的嘴!”
跟着上楼来的顾西美大?喝一声:“陈斯南,你?给我滚下来!你?又欺负人了是不是?”
陈斯南立刻溜下椅子,躲到斯江身?边,眨着大?眼带上了哭音:“姆妈,不要打囡囡,不要打囡囡,囡囡脸上都是血,囡囡怕的呀——”
陈阿爷高高举起的鸡毛掸子停在半空,觉得自己?的心脏抽搐了两秒钟,他虽然不怎么喜欢这个长在新疆乡下地方的小孙女,但是姓陈的被姓顾的打得满脸是血,还是个小孩子,他真接受不了。老大?媳妇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凶残了?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斯江眼泪立刻决堤,她难以置信地看向姆妈:“姆妈,你?打妹妹?妹妹!妹妹——”她日思夜想的可爱的南南妹妹呀,竟然被姆妈打到流血,斯江怀疑人生了,姊妹俩抱头哭成一团,一个泪如雨下真情实?意地哭,一个挤眉弄眼扯着嗓子装哭,场面陷入混乱。
夜里回到顾家,面对顾阿婆和顾北武严厉指责的眼神,顾西美憋屈得不行:“陈斯南,你?自己?说说清楚,你?那次鼻子怎么流血的?”
“姆妈打的。”陈斯南坚定不屈地回答,人却紧紧扒住斯江不放。
顾西美头疼欲裂,揉了揉太阳穴:“是你?先在教室里打人,姆妈要你?去教室外面罚站,你?耍赖不肯出去还哇哇大?哭对不对?”
“对。”陈斯南眨眨眼也不否认,却更加抱紧了斯江的胳膊。斯江安抚她几下,泪眼朦胧,心想妹妹一定和她小时候一样,被欺负了才打人的。姆妈只看到她打人却不问?原因就要罚她,妹妹真是太可怜了。
顾西美松了口气,谆谆善诱:“姆妈说了几十遍别哭你?都不听,有没有?”
“有。姆妈就打囡囡脸了。”
“我是替你?擦鼻涕和眼泪,没有打你?的脸。是你?不停地甩脑袋,用脸撞我的手。”顾西美自己?听着都心虚。
“囡囡就流血了。”
“擦鼻涕的时候姆妈力气大?了一点?,你?的鼻子本来就容易流血!”
“囡囡疼,流了好多好多血,一直流一直流,流了一个钟头。”
这下变成顾阿婆搂住两个外孙女大?哭起来:“我的乖乖呀!你?家妈妈怎么这么狠得下心哦!我的小乖乖小心肝啊——”
顾北武向一脸木然的顾西美投去安慰和理解的眼神。可以的,顾家有后了,看来又是文武双全的一代,黄浦江后浪推前浪,前浪继续蹦跶在沙滩上。
——
顾西美半夜里忍不住朝陈东来抱怨:“我早说过这个小鬼坏得很,一天都不让人省心!人人都护着她,斯江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你?知道斯江跟我说什么?她说没想到我是这样的姆妈,她伤心了!”
她烦躁地翻了个身?:“我还做得不好?又当爹又当妈,日夜操劳,一身?病,高考都没考好。”说起这个她哽咽起来:“那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你?们知不知道?今年就卡在25岁以下才能报考了。北武还提早寄给我了那套《数理化自学丛书》!我让你?帮我带她两个月你?都不行——”
陈东来叹了口气,轻轻揽住她,却被她用力挣脱了。去年五月叶城县的柯参一井喷出高产油气流,油气田的地质情况复杂,有底水,边水,中有油环,上有气顶,克拉玛依油田管理局几乎所有的技术骨干都调去了,秋天正是全力试采的时候,他根本不可能离开岗位。可是斯南怎么长成了这么个样子,他也很纳闷,肯定不能怪在西美身?上。想起远在云南的大?舅子,陈东来又暗暗叹了口气。斯江像小舅子他觉得也正常,毕竟也算是顾北武带大?的,可斯南像大?舅子,他真是不服气。
——
和外婆以及姐姐睡在一张床上的陈斯南,轻轻挣脱出姐姐的怀抱,嫌弃地丢开自己?怀里“爱的尿布”,蹭到角落里趴成了一只小青蛙。
“南南?囡囡?是不是太热了?”斯江如影随形地爬了过来,开始给她扇风:“阿姐不抱住你?,你?睡吧,乖。”
斯南掀开眼皮,扭过头去:“我讨厌乖。”
“好的,那姐姐也讨厌乖。”斯江莞尔,妹妹真可爱呀。
“……”斯南郁闷了几秒又忍不住扭回头问?:“你?干嘛对我这么好?”
“因为我是你?姐姐你?是我妹妹呀。”斯江凑过去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斯南缩了缩:“人人都喜欢你?,没人喜欢我。”包括沙井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