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吹雪冷冷道:“至少我的朋友,不会向我下毒。”
叶孤城望着黑压压的天空:“那日我没有按照燕王的计划杀死废帝朱允炆,本该死于庄主剑下。”
西门吹雪面色如雪,猜测被对方亲口承认,他本该是愤怒的,因为自己诚心正意对待的宿命一战,不过是对方阴谋的一环。但他意识到自己的愤怒竟然并非来自于战意被利用,而来源于另一种他尚且还不能明白的情绪。
叶孤城已经继续说下去:“即便当日不死在庄主剑下,燕王也是要我死的,毕竟知道这个秘密、和参与这个秘密的人,除了道衍和他自己,都不能不死。”
这是紫禁之巅一战之后,叶孤城第一次说出那段遮蔽在九重宫阙下的旧事真相。
“道衍以我绘制的半幅南洋岛礁下锚图,说服燕王留下我的性命,留待日后。”
西门吹雪并不是一个蠢人,他对宫闱内庭的波诡云谲不在意,是因为他根本不需要在意,不屑涉足其中。但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有些明白当日老实和尚为什么说“下毒也是为了救人”。
叶孤城道:“燕王有帝王之才,却多疑嗜杀,让他同意留下一个后患,必须付出一个对等的代价。”
“所以道衍提出,让你吃下毒药,以供驱使。”
“不错。”
西门吹雪面色更冷,他自己便是骄傲无匹、宁折不弯之人。以己度人,他不认为叶孤城是一个惜命之人,所以很难理解当日叶孤城的选择。
但冥冥之中,他似乎又庆幸于对方当日的妥协。
至少,世间还有这人行走的痕迹,他与自己还能在此并肩赏雨、观海,把臂同游。
西门吹雪嘴唇抿得极紧,他迫切地想要问出为何你执迷不悟,但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为何被自己阻住。这些疑惑,在胸中斟酌一番之后,再出口时,问道却是另一件事。
西门吹雪问:“那日那半副海图是假?”
叶孤城:“真亦假时假亦真,我标记出的海外藏宝之地,便是我推测的陈祖义的一处隐匿据点,自然是有财物藏匿其中。”
西门吹雪看了他一眼:“你推测的?”
叶孤城轻轻一笑:“这还得感谢庄主,将小玉托付于我。”
西门吹雪略带疑惑地看着他。
“小玉记得大概漂流回来的片段,她的回溯凌乱,但我却出自白云城,只要我知道那几日的时间、洋流、风向,再行反向推演,便能大致推算孤岛藏匿的海域。虽不够准确,但哄骗二皇子出海,已经足够。”
西门吹雪:“朱高煦也想得到宝藏?”
“他觊觎太子之位,急于向皇帝表功。”叶孤城笑道。
皇帝刚刚由燕王继位,又减免了赋税,整个王朝百废待兴,朝廷连百官替换的官袍都发不起,正是需要大批银子的时机。朱高煦彪悍愚蠢,但贪婪之人,亦有可用之处。
叶孤城看着远方茫茫海岸,道:“海禁一日不开,昔日流落海上的华人便无家可归,不得不依附陈祖义的庇护,陈祖义盘踞海上,日益壮大之下,掳掠往来商船,败坏华人信誉,早晚成为毒瘤大患。”
他忽然转头,用一双狭长的眼看向西门吹雪,目光澄澈平静:“庄主可知,洪武年间,朝廷曾经意图在沿海建卫所,用以监视沿海之民不得与海外私通。”
西门吹雪摇头,他身处中原,之前对朝廷的事从未关心过。
叶孤城回头冷哼:“那一次,是多疑的洪武帝对诸位王爷皇子的一次试探,所有藩王都闻弦而知雅意,悉数奏表附议,唯有燕王激烈反对海禁和卫所一事。后据说燕王被洪武帝被责罚,抄太祖训于王府墙上,被勒令日日诵读。”
西门吹雪倒不知道还有这样的过往。
叶孤城:“从那时起,白云城便知,若要开海禁,唯有燕王升龙坐殿方可推行。”
西门吹雪:“所以……”
叶孤城:“旁人看来,或许是叶某受制于皇帝;但从一开始,却是白云城选择了燕王。”
他转头看向西门吹雪,慢慢说:“叶某暂寄这条命,就是要引皇帝开海禁,以朝廷的兵力,剿灭陈祖义,肃清南海,永绝此患!”
西门吹雪心中巨震,他毕生追求只有剑道一途,自他年少一战成名之后,在江湖中地位超然,早已不需与人虚与委蛇,更不会如此曲折筹谋一件事。
在紫禁之巅一战之前,他的敌人只有自己——不断突破自我,达到剑道的极致。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叶孤城算计人心,设局下套,步步为营,心中不免升起一丝疑惑:“难道心有旁骛之人,也能练就无双的剑法?”
叶孤城望着远方:“海禁一开,水落石出,与海贼勾结的人,自然也就无从遁形。”
话音刚落,他忽然面色一变,手中乌鞘剑已然划出,在雨中带出漫天惊花飞雨的水花。
只听“叮叮叮”数声,地下已经插入七八只被斩断的三角鱼钩!
远处的海中陡然窜出四个身穿鱼皮服的杀手,分明是方才在海中采珠的渔民!鱼皮衣使得他们在这漫天雨幕之中如鱼得水,身形疾如闪电。
好了,城主终于向庄主袒露整个布局,这无疑是告知庄主,自己是个黑心城主,不是大家以为那样临风御剑地飞仙。
所以他才会说,我没朋友,这是在暗示庄主,他并不觉得自己和庄主是同一类人,如果庄主不高兴,可以直接离开。因此西门吹雪刚听说的时候生气了。
某种程度上,城主是带着自我毁灭倾向的,他可能觉得自己可以和庄主比剑,可以死在庄主剑下,但不能和庄主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