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西之地在世界树的庇荫之下,树身通天,那里没有黑暗,只有长久的安乐与长久的柔光。
四名最初的信徒到达那里。他们是努亚的阿里,喀喀特山的金茹,糕米河的冬季鲢和图兰的贝利。
他们卸下行囊,掸去尘土,互诉喜乐,惊叹这无边的奇迹。
他们祷告、颂唱,他们享用蜜奶与酒酿。
最虔诚的信徒,是英勇的努亚部族的阿里。他从酒酣中醒来,向神主祈愿。
创世的神弓啊,请熄灭恶孽的燥火,引来用清洁的水惠润旱土。
神主应允了他的愿望,并嘱托他向东方寻找黄金,在那里建立地上的国。
——《努亚说书人的故事集》第三章《拜谒》,拉蒂拉特出版社,旭历628年,第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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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江中所使用的密道不同,若宁领行的路光明宽敞。在江中不知道的时候,有几任主席——也是这里的管理者——似乎无视了“秘诰所”的秘密性质,着力于在这个地下迷宫中为来宾提高场景体验。或许再过些年,这里也会向外界开放,成为一个展览场所。
路并不远。若宁打开铜制的门。窄小的房间中簇簇晶石散着虚浮的光。一张冰棺躺在侧边,像是被随意放置的。
若宁依旧是专业侍者的样子,屈身说道:“很抱歉,江先生,苏格主教的遗体来得意外,我们没有来得及装修这间房间。”
亚当·托达罗补充道:“上个月,在和您会面的前一天,福林所的罗尔德女士亲自送来了讣告,遗体同时被送到镜羽习会。福临所那边派人进入地下,寻找最核心处——按照他们的说法是,至高的赐福之地——和记录中的‘波勒威斯特’。这项行动持续了很久,据说一直没有回信,这是近十年来第一项分享出来的成果。”
江中嗯了一声,独自走近冰棺。一位老者睁着双眼平躺在白色的绒毛毯上。他们分别是苏格四十多岁,头花白,总是皱着眉头,因此皱纹很深。他曾笑说过,苏格像是刻意将自己塑造成即便在剧本里也是最苦情的形象,做着无用的思虑,以至于不过中年就是老年之貌。
他感到一些新奇。他已经送去许多旧友,却从未想过能再见到苏格的肉身。现在再见到这位朋友,他才知道即便是苏格,中年之态与老年的样貌是确实不同的。头更稀疏,双颊耷拉,眼珠浑浊,总穿着的白袍松垮许多。
亚当·托达罗接着说:“江先生,承袭自最初的条约,参与联席会议的组织会尽可能地分享与旧树有关的情报。福林所的人在乌勒尔监测点周边的雪地里现了他的遗体。因为在常规监测范围的边缘,所以出现的具体过程尚不可知。经过镜羽习会的检验,马坡里·苏格主教死于84岁,是自然死亡。”
“自然死亡?我还以为会更离奇些。不是某种……地下居民的诡计么?”
“可能是。他身上有冰封和剥离的术式痕迹。我们核对了他身上的术式,至少可以确认,旭历486年后的部分都消失了。”
江中呵呵笑道:“看来他留下的笔记确实详实,连自己身上的术式都记下了。”
亚当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说道:“是的,苏格主教的笔记是旧树研究中访古一派的基石。可惜其中至少三分之二都逸失了。”
“‘访古’一派?炼金术士们还是这样擅长于造词遣意。托达罗先生,我甚至至今都不知道阐释学派和灵质派的区别。”
亚当·托达罗认真解释道:“江先生,如果您指的是炼金术术语上两者概念的不同,前者通过解析术式、文本、其他一切物质来趋近真理,后者则是认为真理存于意识之中。”
见江中沉默不语,他继续说道:“当然,这只是一种粗糙的概括,用于基础教育课本尚可。两者,尤其是灵质学派,内部也有许多划分。”
江中趁空打断道:“哦,真是博大精深。我们还是来谈谈苏格吧。我并不想探究什么,但也有一些好奇。”
然后他看到亚当·托达罗露出罕有的笑意。他分辨不出具体的含义。
亚当·托达罗说道:“如果您好奇的是苏格主教,那有许多人虎视眈眈地想向您提问呢。对于包括我在内的许多相关者,即便面对这座冰棺,他依然是一个常的人物,几乎与虚构或概念无异;但对于您……两位是共度一段人生的挚友呢。”
他的笑意从嘴角和眼角的皱纹中溢出。江中能够判断出,其中大概是有嘲弄的意思的。
他承认道:“是,我好奇的不是他本身,而是与他相关的这场葬礼。现、分析、记录他,这样应该足够了。为什么要这样大费周章地召集会议呢?托达罗先生,您不会搪塞我说,是为了缅怀这位世人知之甚少的圣城领袖吧?”
亚当·托达罗抬眼,掠过站在他身后一直不作声的若宁,又直视他说道:“在秘诰所举行葬礼的决定主要是由罗尔德女士和克拉克先生做出的,我不会擅自揣测他们的意图。至于我,江先生,能和您在这里对话便是目的之一。”
江中不自觉地扶上冰棺,打了一寒颤。他环视幽光絮絮的房间,一口充斥无奈的怨气呼出。
他皱眉道:“这可不是我期待的回答。您不会将这个房间锁上,幻想着逼迫我就能指引出‘正确的道路’吧?”
亚当并不正面回答,他摇头道:“您言重了。我也快到退休年龄了,正准备着轻松的养老生活呢。毕竟无论是哲理会的建设、社会议题还是旧树研究,都非一朝一夕之功,我不必为此和您交恶。”
“江先生,对旧树的研究展到今天,无论其中机制如何,解释的方式又如何,炼金术士们总体对概念的认知强化许多。有些人,包括罗尔德女士,甚至认为如果要接触到真理,就必须探索地下、知道苏格主教和当时唯一的素体进入地下的过程和后续。”
“在见证那个时代的人中,您是我们唯一知道的能够交流的。但也是这样不避讳与现世接触的您,没有留下一篇相关的文本,对术式的展也没有明显的贡献,对与刻录有关的事情也从不表态——赖安·黑格还想过您会出于良心来阻止我。不知您是否知道,甚至有人猜测,是您引来了洪水,架起树网,将世界的版图阉割。”
江中默默听着亚当·托达罗的话。是他所知的那个滔滔不绝的亚当,偶尔就是这样说着令人不快的话。
亚当从口袋中拿出一个花哨的盒子,说道:“不知是谁说过的,‘年老时我对过去只有权力’。我还在追寻流行呢,比如打牌。孩子们都不太愿意和我一起玩乐。请陪陪我这个可怜的老头吧,他还在为您斡旋,让您免受许多人的打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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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当下时兴的双人对战卡牌游戏,咖啡馆中的客人们有不少沉迷其中。
亚当·托达罗席地而坐,江中也顺从地坐下,告诉亚当自己知道规则。若宁仍履行着侍者的职责,站在他身后,兀然地询问是否需要饮水。
江中并不需要,示意若宁不必辛劳地站立。
“若宁主席,您何不和我们一起打牌呢?”
若宁受宠若惊一般,单手按胸,说道:“阁下,我想看着您……和托达罗先生的牌局。”
江中投入到牌局中。他们之间早已达成了共识,亚当并不会使用强迫性手段,而他也不会隐去身影,更不会完全拒绝会面。
事情的展确实出乎意料,但他明白亚当·托达罗的意图。一部分大概确实缺少牌友,一部分不过是已成习惯的不痛不痒不深入的试探,一部分是需要给联席会议的其他参与者一个不算交代的反馈。至于打牌,则真是这位老学究不断更新的个人爱好。
但是,在失去一子的情况下,亚当仍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和爱好,他的精神坚韧如此吗?
亚当·托达罗掷出一枚硬币。是江中先手。
江中想着自己应该保持沉默,或者至少不要继续提问,避免让这些别有用心的人们对他每一个额外的动作挂心。他们心中总牵挂着关乎一方世界的大事,总为当下与未来殚精竭虑。
亚当·托达罗却开口道:“江先生,请出牌吧。请放心。”他将硬币再次向上抛出,按下,未揭示结果就收起。
“无所谓意义。如果受缚于对特定意义的追寻,那会在偏执中无可避免地走向谬误。”
“重要的是在不同的生命长度中,我们有这样一段交叠,现下还能共享欢愉的时光。这是孩子们告诉我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