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没再看对方一眼,径直朝门口离开。
“慢着,你要去哪里?”伴随这一句抬高声音的问话和迈步出门的人影,门口士兵纷纷握剑看来。
“让我想想——你的囚室?”
“怎么会呢?您是这艘船最尊贵的客人,不是俘虏。”
“老头在哪里?”艾格不再跟他废话。
闻言,利瑟尔·德洛斯特哦了一声,肩膀往后靠去,“你要去找巴耐学士。”他再度笑了,一种看透一切的、怜悯的笑,连带着整间屋子的气氛也缓和起来,刚才的对峙仿佛从来没有发生。
“怎么不行呢?不打一声招呼将他带过来,倒是我的失礼了。去吧,侍者为你领路,去看看他,你最尊敬的医生老头。”
他从海上而来,孤身一人,无妻无子,带着满肚子的知识和传说故事。无人问询他的过往,因为他老得好像已经在加兰岛活了一辈子。
渐渐地,他和北海每个老人一样,虽然常说南方的太阳很暖,西地的酒最甘甜,大海之外还有大海,但鲸落归海,人老归乡。临终的年纪,最好还是让他老死在故乡的冬雪里。
故乡,消失的故乡,他这么称唤那座岛屿。
这间舱室有点像巴耐医生在加兰岛的卧室。
一面书架,两扇玻璃窗,椅子上铺着温暖的毛皮大氅,区别是窗外不见那绵延的雪山与松林。
艾格进屋的时候,背影佝偻的人正背着手,透过窗户眺望大海的另一端。听见动静,老人回过头,见到来人完好无损、神色也如寻常的样子,好好松了一口气。
可那口气就像在积年的废墟上吹去了一口灰,更大更重的哀绪在他面上挥之不去。
“看起来像犯了顿心脏病。”艾格看去一眼,“怎么?故人给你带来了噩耗?”
巴耐医生望着门外牢固如铁桶的士兵,一时没有作答。艾格也没打算听见什么答案,他不再为难自己空了一天的胃,自顾自坐下来用起桌子上的餐点。
医生替他倒了杯清水,来回踌躇的样子像只被捉进羊圈的老山羊。他缓声讲起自己在港口遇到德洛斯特的情景,对方如何出现,如何相邀,又是怎么彬彬有礼地把他送来了这间舱室,却拒绝了他想下船的请求。艾格心不在焉地听着,直到老人开始无意识地将一句话重复多次,估计连他自己没发现,他比一旁的倾听者更加心不在焉。
艾格搁下了杯子,“我以为你会先问德洛斯特找我叙了些什么旧。”
又是沉默。医生的沉默比他的诉说漫长了一百倍。
“德洛斯特。”老人停下踱步,“虽然他看上去以礼相待,但是,艾格——”
似乎在考虑以哪种说辞猜忌海蛇,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毕竟宽容与友善才是他的准则。
“但是有些时候,我们得承认,时间会冲淡某些稀薄的情谊,而诱惑能改变人心。你知道的,那些诱惑。消失的岛屿,岛上埋没的财富,还有武器……那种最新的枪械——没人能保证每一位故人都经得住诱惑的考验……”
诱惑改变人心。艾格知道。人们会背叛,会筹谋,人有无止境的欲求。
“……对于某些人来说,权利的希望像火苗,就剩最后一点。人人都知道北海有巨大的财富遗留,而红发的加兰后裔是关键。在故人的大船上,你比在商船时更危险。”
危险。他同样知道。所以最后的火苗不可软弱,茫然与恐惧只能短暂一点。当背叛成立,阴谋生效,海蛇的刀剑曾搜寻过红珊瑚丛林里的每一寸阴影,确保岛屿的人迹灭绝。太阳升起又落下,升起又落下,他学会了躲避危险。
第三个夜晚来临的时候,幸存者未曾回望背后的红珊瑚丛林一眼,在自古以来加兰岛从未有过的寂静夜空下,他解开锚链,登上了离岛的孤舟。
“……我们没法再抱有期待了,德洛斯特告诉我……”
说着说着,老人的肩膀低垂下去,一个格外沉重的动作,如废墟的崩塌。艾格看到有皱纹在他的双手颤抖。
“事实告诉我们,巫术真实存在……诅咒,诅咒,是诅咒灭亡了岛屿……城堡的花匠,校场的骑士,岸边的巡逻队,就连陛下和索菲娅夫人……他们、他们……”颤抖逐渐剧烈,“那些人,德洛斯特宣称——所有人……诸神在上!加兰岛早在五年前……所有人已经和岛屿一起埋葬!”
迟到的哀悼。艾格知道,他同时还看见了海的庞大与岛的渺小。
孤舟的渐行渐远中,是甲板的剧烈颠簸提醒了他应该再回头看一眼。看一眼吧,内心有这样的声音在说。最后一眼,看狂风如何大作,群星如何泯灭,天与水组成的无尽黑暗里,似乎大海也在宣告这场灭亡,巨浪层层涌出,涌出、翻滚、崩落,漫天海啸像是古老咒语的肆虐、残酷争端的沸腾,眨眼之间,将岛屿吞得一干二净。
等到风浪平息,他从孤舟上站起,岛屿已在海雾层层包裹之中,再也寻不到方向。
它迷失了。
……所谓神秘怪谭,人力所不能及的诅咒,枪炮也无能无力的覆灭。
那么——
艾格看去对面,从经年盘旋的疑问中挑了个最简单的问题。
“它叫什么?”
“……什么?”老人抬起头。
“你的朋友?宠物?老熟人?那条诅咒了你正在哀悼之人的人鱼,它的名字。”
完全寂静的对视中,老人望着这张日日相对的脸孔,眼神还停留在上一秒的哀痛里。
“……什么?艾格?”他茫然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