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韫转头看他,“你也敷面?”
傅濯枝摇头,“不敷。”
“那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檀韫瞧着他,“珍珠粉卖得贵呢,你平时在外头玩儿也很难看到。”
傅濯枝敏锐地听出三分“拷问”的情绪来,把檀韫说“在外头玩儿”这几个字的语气细细研究了一番,那个“玩儿”说得比别的字重,是重点。
他登时一凛,好比考场的学生,面对老师的题问,谨慎得不能再谨慎,“是从前在如今的秦王妃屋中见过,她常用这个,说效果很好。”
他顿了一息,又补充说:“我从前在楼里听戏,也没去过楼中人的房间,不知道他们用的什么胭脂。”
檀韫听到了满意的答案,也不表现出来,说:“你和许娘娘关系还好?”
“还好,她是位端庄大方的长辈,性子很温和。”傅濯枝说,“因此我一直觉得她嫁给秦王是瞎了眼了。”
檀韫回忆了一下,说:“我记得当时让许娘娘给秦王府做继王妃是她爹娘的意思,毕竟文真侯府没个像样的子弟,要想在京城长脸面,只能攀亲结戚了。”
“秦王府有什么脸面?”傅濯枝纳罕,“谁打心底里看得上?”
“看不上的是秦王这个人,可秦王这个身份,大家还是尊敬有加的,毕竟是天子皇叔,北境的女婿。”前面有棵槐树,檀韫很自然地伸手扯了下傅濯枝的袖子,示意他低头,别被擦着脸了。
他说:“你私下如何都无妨,明面上少说秦王两句,好歹是你父亲,你说他,别人就要说你,传出去了,又是一堆弹劾你的。”
“当皇帝真累,屁大点事儿都要过目。”傅濯枝嘟囔。
“陛下确实勤勉,可关于这种不涉政务的弹劾,也只有你的才能让他亲自过目,其余的都是让司礼监和内阁处理。”檀韫说。
傅濯枝静了静,又说:“你不是不在意外人怎么说怎么看吗?”
“我一个宦官,在意什么名声,那对我也没什么影响。你不同,”檀韫温声说,“你是天潢贵胄,代表了皇家的脸面,如今也有正经差事了,若是名声不好,影响你的官声民望。”
傅濯枝说:“这些我还真不在意,说句不中听的实话,我都准正一品的爵位了,还需要凭借好名声升官吗?我也不怕谁说我,你瞧宋阁老,他老人家两袖清风、兢兢业业的,还是免不了被苛责、造谣、毁谤,所以啊,让他们说去吧,我只求自己快活高兴。”
话说得好听,可你这一生,又有多少时候是快活高兴的呢。
檀韫突然停了下来,傅濯枝跟着顿步,侧身问:“走累了?”
“没有。”檀韫没有看他,脑袋微垂,眼睛也瞧着两人鞋尖间的□□空地,“就是心里堵得慌。”
檀韫这个人,有时冷酷到了残忍的地步,有时又多思多情,像云和水一样柔软。傅濯枝轻轻叹息,弯腰凑到他脸前,把人瞧了瞧,瞧得他不好意思了,偏头躲开,脸很快就红了。
那抹红色像有一段时间女儿家们喜欢的酒晕妆,两颊飞红,衬得肤更白,眼睛水汪汪的。
傅濯枝离得近,近到能嗅到檀韫身上的香味,他感觉那两抹红晕飘了下来,被他一道嗅了进去,他于是如痴如醉。
“驰兰。”他呢喃,“你真漂亮。”
一颗石头砸进水里,檀韫是“啪嗒”响的泉水,惊得退了半步。
他不知被多少人夸过相貌。
小时候,邻居们和爹娘对骂的时候,总爱把他也说进去,说他不愧是娼妓肚子里出来的种,小脸儿瞧着就很值钱,长大了说不准能子承母业,去有钱人□□挣钱花。那时候,他厌极了这张脸,直到后来入宫。老祖宗很喜欢掐他的脸蛋,说他生得好,长大些可以去御前承奉——御前的人再如何都得赏心悦目,那些皮囊下乘的,还真没这个机会。因此那会儿他又不厌恶了,庆幸自己有张可用的脸蛋儿。
陛下从前也常夸他是个玉人,六哥生气的时候老爱握着他的脸边笑边骂他小狐狸精小妖精——六哥这个人,老喜欢说些油腻腻的词儿,瘆人一身的鸡皮疙瘩。从前还有个官儿为了讨好他,专门写了《玉人赋》,洋洋洒洒一大篇,词藻纷繁华丽,通篇夸出花了,六哥拿出来打趣他的时候,他也只觉得这官儿文采不错,再无其他。
可傅濯枝不同,不华丽,不夸张,不取笑,正经又古朴,缱绻又温柔。
这是颗无与伦比的石头,檀韫陡然遭遇,实在不知该怎样应对,叫它砸了个叮咚响,涟漪点点,久久不息。
“你,”他揪着袖子,“胡说什么啊。”
傅濯枝也已清醒,热意从耳朵烧到了脑子,含糊不清,舌头也跟打了结似的,只得囫囵道:“我、我喝醉了。”
“胡说八道!”檀韫抬眼看他,“你那绿豆粥是酒熬煮的不成?”
傅濯枝讪讪道:“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