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闲适,身形疏懒,在西门吹雪面前已是全然自在的模样。
二人出入同行数月之久,西门吹雪已然发现这人在外人面前永远是一派遗世王孙、端方雅度的矜贵威仪,而私下一人时,却是能躺绝不坐,能倚便不站的随性。
这一面,天底下大抵也只有万梅山庄的庄主能看得如此清楚。
白云城主不曾踏足中原的那些年里,他是不是,也是这样,一个人孤独地出海,一个人独自倚窗听雨看书,一个人周旋在这些南洋诸岛之中,心向故国?
察觉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些久了,叶孤城扬起眉露出一个含了询问意味的表情。
西门吹雪还未开口,天边忽得一声炸雷,雨便淅淅沥沥下下来。
叶孤城支肘看向窗外:“这雨倒是来得急。”
小来正好推门进来送晚食,一面道:“算时间此时应当是这里的旱季,听说先前可是干了好长一段时间,这场雨来得可真好。”
晚食有一道蕉叶包裹的烤鱼,并没有按照当地习惯的做法放过多香料,只用了上等海盐调味,另外一道豆腐虾仁也是如此,配一道用了椰子调味的清汤,再搭配一小跌时蔬瓜果,便是二人晚间享用的食物了。
雨一直下,连院子也出不去。
用过餐食,叶孤城便吩咐今日将洗浴的用具都挪去隔壁房间,避免冒雨穿行的麻烦。他净了手,在这难得睡前安闲是时间里,就着桌边的灯火依旧看书。
西门吹雪负着手,站在窗前看雨打芭蕉。
他很喜爱这样的草木之美,也是懂得欣赏山石之谊的极少数人之一。无可否认,这些美景都是寂寞的、孤傲的、安静的,他为数不多的的朋友中,并没有懂得欣赏这样寂寞的人。
在万梅山庄时,晨昏雨雪,他都是一个人欣赏花开雪落的景色。陪伴他的,只有剑。
西门吹雪拥有与欣赏的,是孤独。
而叶孤城呢,他想起紫禁之巅那一晚与自己对望的那双眼。
那双眼里,甚至不是孤独,是寂灭。
这人一生下来,便坐拥旁人终其一生无法取得的财富和地位。但天地间,他却也是孑然一身的孤客,南洋中的一叶孤舟。千万孤绝的三十年,成就了他华丽绝美的天外飞仙,也让他走上了那条注定幻灭的路。
隔间传来器物搬动的声音,想必是下人在运送热水与洗浴用具。
叶孤城将书用书刀夹了,放在一旁,抬头迎上对方的目光:“这里的苏木、白檀、肉豆蔲都是四夷追捧的药材。明日若无事,你我二人不如易容同游一番。”
西门吹雪眼中露出松融的暖意,驱散了周身冰霜一般的冷肃。他道:“好。”
叶孤城看着他眼中诚挚的神采,怔怔有些挪不开眼睛,他挣扎良久,忽然叹了一口气:“西门,我知道孛令达哈来暗杀西王,而我不但不打算阻止,还会将他引到郑和面前——你可会觉得我……不诚?”
西门吹雪闻言略做思索,问:“东王?”
叶孤城轻轻转着拇指上的罗刹扳指:“孛令达哈必定心有不甘,会放手一搏刺杀西王,恰好西王也想借机一举将他彻底解决。”
叶孤城:“郑和表面上似乎没有再让人盯着你我一举一动,但我不认为他已经对我放心。”正好借机试探。
所以,这是一箭双雕、相互利用的一次合作。
西门吹雪不语,他并不适应这样迂回的战术,更习惯一击必中。
叶孤城:“阿难见佛祖,也说名我等辈,遗失真性,颠倒行事。可见我亦不能免俗,成不了神,也近不了佛。”
西门吹雪目光定定看向他,他在这一瞬间懂了这人的自嘲,忍不住开口道:“佛祖轮手下指,示阿难言,谁又能说这只手是正是倒?”
叶孤城一怔,也望着对方,琉璃色的瞳仁渐渐透出许多说不清的情愫来。他终是微微笑了:“不错。世间众生,以此为倒,而我……不知谁正谁倒。”
如佛垂手,等无差别。
西门吹雪也露出一个几近让人差距不到的笑:“然。”
自这日起,从泉州登船的白云城旧人加紧了上岸蛰伏的动作,他们一改之前靠岸时的零星上岸,每日都有人持着对牌下船采购。这样的举动其实极容易隐忍怀疑,但眼下也不得不冒一次险。
不过两日,郑和邀约白云城主与西王共叙。
三人在西王的宫殿里宴饮,席间,西王对叶孤城十分殷勤。
郑和笑道:“西王告知本使,几年前他在安南时,遇到海贼登陆海岸洗劫集市,是叶城主一剑西来,率领白云城的剑客击退海贼的。”
叶孤城:“可惜那次陈祖义并未登岸。”
郑和:“西王说,那次亲眼看见城主在池中莲花上行走,从此便当有城主是南海飞仙一说。”
叶孤城记不得当时细节,便道:“番邦不懂轻功为何,以讹传讹居多。”
郑和笑得十分温和:“便是我自幼修习少林功夫,也知足踏莲花、水面而行而行非寻常功力……”
话未尽,叶孤城冷哼一声。
不待二人反应,白云城主腰间长剑已然化作一只白鸟惊飞而起,朝着花园角落一处隐秘的花丛抹去。
白光闪过,那一丛艳丽大朵的花便被整整齐齐切断,花瓣洋洋洒洒飞满了半个园子。
一声娇喝在那花丛中传来,一条天青色的女子身影从丛间如燕子般跃出,尚在空中时只见她手一按腰间,一柄银龙软件便激射而出,直取叶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