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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页(第1页)

我欣然笑了。

只有我知道,这笑容的含义与他眼中解读的全然不同。

小周,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你我故国埋骨之处,应该也会生出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的葳蕤玉树罢……纁黄时分,华灯初上。

我束发更衣,前往含光殿请求觐见赵匡胤。

伫立庭下等待了许久,衣上发间堆积了一层素白霰雪,拂了还满。待到他传谕召见,我才发觉已四肢冰冷、举步维艰,挪动僵硬的双腿踉跄而入。

赵匡胤正在一盏八角琉璃宫灯下夜读,我褰衣而跪:“下臣叩见皇上。”

他似乎未曾听见,继续翻着手中的《史记》。

我只得跪候着,双膝及地处冰冷异常,寒气砭肤,未及一柱香的工夫,汗湿重襦,原本昏热的头脑愈发沉重如铁。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他淡淡道了句平身,我却怎么也起不了身,膝盖之下俱已麻木了。

他阖了书走到我面前,冷冷道:“怎么,还要朕亲自扶你不成?”

我一咬牙,将手撑在地上摇摇晃晃正欲立起,怎奈双腿不肯吃重,骤然仆倒在地,额角不知磕到何处,一痛之下昏昏然的神智倒清醒了不少。

麻木的双腿开始恢复知觉,微微一动,便万针刺骨般尖锐地痛,我膝下半点也动弹不得,只好支起上身窘然道:“下臣失礼……”

他面色变换不定,寂然半晌,重重叹道:“罢了罢了!”俯身竟来抱我,方一触手,蹙眉道:“怎的全身都湿了?大冷天的做雪人儿很好玩么?”

我一阵气苦,方才将我撇在雪地里站桩的明明是他,如今倒变成我的不是了,恨恨然不作声。

他轻巧地将我放在榻边,剥去我身上濡湿的狐裘,叫宫女取了件厚厚的裘衣裹住,又用条过了热水的绢巾拭我额角。

热水沾肤的瞬间,我不禁倒吸了口冷气,才知道大约是破皮出血了。

他一言不发,只黑着张脸,从宫女手中接过药膏在我额上涂抹,忽然覆掌道:“你在发热?”

我见他急冲冲地唤太医,怕又节外生枝,忙扯住他衣袖道:“不必找太医!只是受了点风寒,稍适休息便好。”

他缓了缓眉眼,道:“朕让宫女烧些祛寒的药水给你。”

我心念一动:“酒……只须喝点热酒驱驱寒……”

他笑道:“那倒也成。”让宫女取来一瓯热酒,用炉火细细煨着,挥手摒退了殿内宫嫔内侍。

一时间,偌大的寝宫,只我与他二人,心下忽然有些惶然。两颊烧得厉害,头昏脑涨,四肢却冷硬如冰,我不由笼了双手,身子直往裘中瑟缩去。

酒很快沸了,薰香四溢,他用木勺舀了盛于酒盏,递过来。我委实冷得厉害了,接过一口饮尽。酒极烈,烧喉灼腹燃起一团团火焰,登时觉得四肢暖和了许多,又饮了几盏,在烫热的盏壁上摩挲着手指,我舒服地呼了口气。

他面上雪霁天晴,将我冰冷的手指拢在他双掌中轻轻搓着,道:“早若如此乖觉,也不用吃那些苦头了……”

我心头一抽搐,直欲狠狠甩开手,可念及今夜之计,也只得忍住,低下头去怕泄露了半分神色,教他看出破绽来。

他见我低头不语,倾身过来,目光熠熠地亮着:“你能想通最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朕想要什么得不到?临幸你那也是因为喜欢你,若不是你性子太拗太倔总是忤逆朕,朕宠你还来不及,何至于变着法子磨折你?朕也是见你心中衔恨,气不过才叫你吃些苦头,可你却始终不肯服个软,在朕面前总是冷冰冰的,从骨子里透着厌憎之意,逼得朕怒不可遏了对你下重手……你道朕看着你伤病不断,日渐骨羸神销心中便舒服么?”

我心下一声冷笑,口中道:“雨露雷霆俱是天恩,莫说是临幸了,皇上就是要了下臣的脑袋,那也是下臣的荣幸。下臣不揣梼昧,屈了君臣之礼,皇上略施薄惩,下臣又如何敢衔恨于心?只望皇上对下臣的愆尤既往不咎,便是下臣的万幸了。”

他得意洋洋地放声大笑,一把将我揽到怀中没头没脑乱亲一气:“‘雨露雷霆俱是天恩’,说得不错,朕的重光终于开窍了!你这般乖巧顺服,朕又如何舍得罚你?”

我被他晃得愈发头晕了,蓦地记起怀中的纸包,忙道:“皇恩浩荡,下臣无以为谢,唯有薄酒一杯聊表寸心。”

他将手探入我身披的衣裘中,道:“何道无以为谢?你明知道拿什么谢朕,朕最欢喜……”

我心中一惊,好容易回暖的手脚又觉冰凉起来,惶然道:“皇上……”

他仔细盯着我的面色,直瞧得我冷汗渗出,忽地笑出声来:“唬你的!你抱恙在身,朕纵然再想幸你也不会在这时……”

一惊一乍的心情委实不好受,我暗松了口气,只怕又横生枝节,急忙起身下榻到炉边去拈那木勺。背对他二三丈远,中间又隔着帷幔,我伸手入怀,指尖触到纸包,却忍不住颤抖起来,匆匆掏出来,拆开如数抖进酒盏中,纸皮投进炉火。

我端起热气氤氲的酒盏,瞧着盏中碧波荡漾,紧张的心情竟奇异地平复了。成败就在此一举了,我又怎能自乱阵脚?

微笑着呈酒,看他毫不怀疑地饮下,顷刻间玉山倾倒、不知不觉,我的心平静到泛不起一丝涟漪。走出殿外,我微笑着对候着的内侍道:“皇上来了酒兴,宣晋王进宫陪饮,快去传旨。”

赵光义告诉过我,赵匡胤常召他进宫伴驾,或饮酒或论兵,大约内侍们也习以为常了,诺了一声便匆匆离去。

我转进殿中,见赵匡胤还伏在榻边,陡然生出个狠决的念头。

若我在这时对他下手,定然是一击必杀,杀了他,灭国之仇可报,杀妻之仇亦可报……为什么我不抓住这千载难逢的良机,果敢地,决绝地,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心中尚彷徨不定,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走到壁架前,抽出一柄雪亮的鱼肠短剑,剑光如水,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直指他毫无防备的背脊——只要一剑,一切便可了结……可这一剑却迟迟刺不下去。

我不得不考虑后果。一旦赵光义发现我杀了他兄长,一怒之下杀了我,我倒无谓且快意,可小周后的遗体还在他手,如何能确保他不将余怒发泄到她身上?

投鼠忌器……我垂下剑尖,一声幽幽叹息。

转身正欲还剑入鞘,身后一声,惊雷般乍起:“为何不下手?”

我心神俱震,短剑坠地,发出铿然脆响。

烛影斧声(下)

他醒了?他竟醒了!可我明明看他将那盏酒滴水不漏地饮干了……莫非……我又惊又骇,一时间心乱如麻,种种思绪纠结不清。

赵匡胤拾起短剑,转到我僵直的身前,面无表情地望着我:“与其煞费苦心准备不够可靠的麻药,不如用鸩用砒霜更省力些,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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