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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页(第1页)

“人既已卒,悲伤又有何用?朕自当厚殓她,你放她去罢!”

我极力挣开他,死死抱住小周后凋零的芳躯,厉声喝道:“不许碰她!赵匡胤,你当我含垢忍耻苟活至今为的是什么?为了我全族上下三百余口性命,你刑囚我,我忍了,你凌辱我,我也忍了;可你竟辱杀我小周后,我实在是忍无可忍!赵匡胤!如今我便是犯上了,大逆了又怎样?你最好将我凌迟处死,我活着奈何不了你,死了化做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放肆!”赵匡胤大叱一声,脸色铁青。

殿外禁军闻声纷纷涌入,明晃晃的刀尖直抵向我,只待他一声令下,手起刀落,血溅当场。

我搂紧了小周后,凌然地挑衅地望定他。

小周后逝了,我也断了生念。如今我已无所畏惧,赵匡胤,纵然你权倾天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身如枯木心如死水,你耐我何?你耐我何?

他目中怒涛翻滚,面上筋肉几乎扭曲了,却怒极反笑:“小周后一死,你便了无生趣了是么?你一心求死,只欲寻个解脱,朕若杀你不是反倒成全了你?李重光,朕不杀你,朕偏要留着你,好让你每日每夜尝尽痛失所爱的苦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李重光,你给朕记好了,小周后的尸首朕可以重礼厚殓,也可以鞭尸曝市,端看你如何表现了!”

我气极之下,又呕出口血来,满喉腥甜。赵匡胤,他终究不肯放过我!我此身已无可惜,可是小周后,她生为琳琅,即便薨了,也该是无瑕美玉,我怎能让她的遗体受到半点折辱!

“赵匡胤,你赢了!”我咽着血,冷冷笑了,“我会活下来,活到大厦崩倾,天下缟素的那一天!”

他狠狠一掌摔在我脸上,我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睡下去,再不用醒来,该有多好……我木然注视着芙蓉罗帐上一串串灿金碎银的流苏,许久之后,才忆起,我又回到了满院寂寥梧桐的桐宫。

手心中一张纸团,是方才一个送膳的宫人悄悄塞过来的。

我缓缓展开,寒松霜竹般劲峭的字迹跃入眼帘:“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皎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晋王赵光义,还真是费心了。

我将纸条一卷,扔进炉碳中。火舌一窜,星点余烬也不曾留下。

望着那簇簇跳动的火焰,我陡然一惊!

我为何会在这刹那间,生出如此疯狂的念头?若是从前,这般念头,我是决然不屑且鄙夷的。

我蓦地起身,推窗看一穹碎曜,满地青霜,试图忘却方才闪念。可那念头,仿佛根深蒂固了一般,深深扎入我心底,竟是再也抹不去了。

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在那一刻,我下了决心。

我要利用那个灵光倏至的念头,亦或,让那个念头,利用我。

我研磨铺纸,依旧用那细柔绵密的簪花小楷。可这一次,并非倾诉我内心的思念,而是,织造一张细细密密的网,粘住一阵迎送花香的风。

拍掌唤入一个宫人,吩咐她更换火盆,借机将那张纸条,塞进她手心中。

我知道他见信不仅会来,而且是满心欢喜。

因为那信笺中,用细柔绵密的簪花小楷写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而今我要做的,便是精心的安排,与静心的等待。

我蜷进衾中,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却还是觉得遍体生凉,仿佛一根永不融化的寒冰刺进心里,再无法拔去。我只求沉沉睡去,晓梦迷蝶。

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待月池台空逝水,迎花楼阁漫斜晖,登临不惜更沾衣……

血红之酿

青釉蝶翅盏内,橘红光泽的那一泓醽醁,名为“玉髓”。

我甚至知道它的酿制方法,用酴米、酸浆、甜糜,一次又一次浸泡、压榨、发酵、澄清、蒸煮,要历经多少次水火与凌轹,才得以将那最卑微的秫米,变作人人赞不绝口的美酒佳酿。

可就算脱胎换骨成了名酒又如何?还不是依旧进了享受者的口腹!我涩然一笑,一口饮尽,又斟了一盏。

脑中晕眩之感令人不觉有些飘然欲飞,我想我大约是醉了。

“……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而今,那双春荑般的素手,再也不能为我送上亲自采撷的鲜花了。不久之后,她便要沉睡于江北冰冷的硬土中,再不见江南呢喃双燕子,花月正春风。我怎能让她孤寂地留在异乡的幽冥中,横泪永夜?

我又斟了一盏,这回却有一只手拦住了我的腕。

“耽饮伤身,适可而止罢。”

我一把推开那只手,“伤身或是伤心,都是我自己的事,不劳晋王殿下费神。”

他面上微泛起怒色:“我费了一番周折进来,可不是为了看你借酒浇愁的!”

我斜睨他,笑道:“大门在左手侧,晋王请。恕下臣酒醉不便送驾。”

“你——”他果然气得不轻,却很快恢复了常色,“重光,难得独处,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赌气上。‘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我承认,你的回信令我动心不已,尽管它或许并非出自你的真心,但我依然无法抑制自己的思念之情。而今你也无须使用欲擒故纵之计试探我,早在我想杀却下不了手之时,你便已赢了。”

我轻晃着酒盏:“晋王,其实你清楚得很,我并不爱你——至少目前不爱你,我只是有求于你。”

他叹道:“你的坦城比欺骗利用更伤人……我宁可你对我施美人计,也胜过用这般冷静的交易的口吻令我连自欺欺人的机会都没有。”

赵光义实是个聪明人,论心计,我远不是他的对手,而我目前唯一可以利用的筹码,是他对我的情。他对我的情有多深,我的胜算便有多大。我如同溺水之人,他是那根我唯一可见的浮木,我紧紧抱住他,要么逃出生天,要么一同灭顶。

我缓缓笑了:“你要称之为交易也可以,当然,我会付出令你满意的代价。”

他目中隐有怒火。真可笑,垂涎已久之物,屡次不得手他不愠,而我如今主动送上,他却不悦了。

可目前我关心的并非此事,而是他能为我做到什么地步。我需小心谨慎地试探出,他的底限究竟在哪里。

“你且自考虑,这个交易做得做不得。”我干脆弃了杯盏,直接执起酒缶往口中倾倒,吞咽不及的余沥涧泉般蜿蜒而下,浥湿了下颌脖颈,晕红了素袍单襦,一团团绽开,如满阶红叶暮,最是留不住的相思枫丹,冉冉秋光。

他劈手夺过酒缶,在地上摔个粉碎。那一滩残酒,血也似的红。

我轻笑一声,溟蒙着眼,拿根牙箸去敲击酒盏,曼声歌道:“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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