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还有很多话想和自己的太子说,还有许多箴言告诫未能及时交给他,更没能亲眼见到他一手带大的孩子坐上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龙椅……
心中纵有许多遗憾悔恨,他却也明白时辰到了。
“走吧。”老皇帝终究狠了心推开小儿子,对立在一旁随时待命的张公公点头:“张凌,你带他们先行离开。”说着,他的语气又冷了下来:“那逆子约莫两个时辰便能察觉不对,他向来心思缜密。”
对那个同样自小看到大的儿子,他心中万分了解。倘若不是被他背刺,自己也不至于拼着最后一口气将太子匆匆送走。
沈夷光将手中的盒子塞入怀中,对着上方龙塌最后一次叩,沉声说:“陛下放心,臣一定尽心护佑太子,助他继位。”
“好,好……”老皇帝眼中渐渐涌出泪雾。他心知这一别再无相见的机会,即使千万不舍,也只能目送他们离开。
怪他过去对自己太过自信,以为凡事皆在掌握,独独没算到有一天他会被亲儿子算计,晚景凄凉。
而沈夷光这一走,前路坎坷未知,或许性命也要送掉。他自知对沈家有愧,怕是只能到地下再对着国公夫妇,以及他那早故的皇后赔罪。
小太子起初不肯走,可是沈夷光牢牢牵着他的手不放,张公公也不停紧张催促,他只能拖着弱小的身躯一步三回头,沿着墙内密道拾级而下,渐渐再也看不到他的父皇。
密道里的路又长又险,年久失修又潮湿沉闷,到处散着一股难闻的腐旧霉味,金尊玉贵的小太子皱起眉头,却不敢出半句抱怨,跟在舅舅身后小心翼翼前行。
不知走了过久,他们隐约听到地面上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沈夷光屏息侧耳听了一阵,猜测必定是赵昱现太子失踪,正在满宫搜人。
他默默握紧身后小太子的手,脚下愈谨慎,跟着张公公继续往前走。
又过了许久,他们总算在这条仿佛永无边际的密道中见到一丝光亮,应该是快到出口了。
张公公毕竟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出了洞口就趴坐在石头上大口喘气,两股战战满头大汗。
而沈夷光在适应了外面的光亮后,看着天边泛起的一点点鱼肚白,估摸天快亮了。他环视周遭,此地是城外一处荒山,他们已经远离了皇宫。
沈夷光牵着太子的手,凭风而立在山头眺望,看着远处巍峨皇宫。天还没有大亮,城内火光冲天,巡逻的禁卫军正挨家挨户横冲直撞的搜查。
深秋凌晨寒露深重,耳边山风猎猎,片刻就将他们的衣衫打湿,小太子禁不住打了个喷嚏,忍不住瑟瑟抖。
沈夷光回过神,他半屈下|身与小太子目光相接。
他们虽是舅甥,可中间却隔着皇家血脉,其实不怎么熟络。沈夷光成日只知习武练功,小太子又被严格管教,自打皇后去世,他们甚少有见面的机会,谈不上感情深厚。
但如今他们也只有彼此可以依靠。沈夷光不善言辞,轻声道:“殿下,以后……和臣一起走吧。”
小太子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他眨着黑白分明的圆眼紧紧盯着他的亲舅舅,想起临别前父皇的殷切叮嘱,身体缓缓向他靠近,伸出双臂轻轻环住舅舅的脖子。
沈夷光怀里忽然多了个孩子,下意识回抱住他,然后脖子里一阵温凉,有什么东西流了下来。
小太子紧紧攥着舅舅的衣摆,把脸埋进对方肩上,连哭都不敢大声,压抑在嗓子里小猫一样呜咽。
他们在山上不宜久留,赵昱迟早会现密道,这里很不安全。
可是张公公不肯与他们同行。
“老奴跟着陛下四十年,也活够了。”年迈的老太监冲着沈夷光微微一笑,“受了陛下许多恩惠,今日到了该还的时候。”
他深知三皇子多疑刻薄,哪怕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找回,打算先行一步,坑他一把,所以故意留下痕迹,将人往与沈夷光和太子相反的方向带。
明明是个阉人,身上缺了男人最重要的东西,可沈夷光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却觉得他比自己在战场上见过的任何一位男儿都更有气魄。
遥遥回望京城,沈夷光毫不留恋匆匆离开。
他怀中抱着的是当今太子,未来的九五之尊,怀里揣得则是陛下亲自拟好的继位遗诏。这两样皆是比他性命更重要的东西,即便粉身碎骨他也要护好。
他龋龋独行在黎明的清晨,忽然一丝光亮划过破晓前的夜空。沈夷光抬头,看到那束白光远远落在远处某个地方,比流星更耀眼。
或许这是冥冥中有什么在指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