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傢伙怎麼了?)」慵懶腔調的主人切換成英文問到。
藍眼珠的人停下手裡的動作,嘰里呱啦解釋一通。
「(好吧,你們繼續。)」說罷那人聳聳肩,在他身後,五六個年輕的英國人正在招呼著他。這幾個人帶著不知天高地厚的驕傲,多數是因為父母來殖民地工作、跟隨而來的小年輕,扎堆一起玩耍。這一位中國人乃是其中唯一的特例,儘管穿著西式服裝,卻格外顯眼。
「(那邊是你的小朋友犯錯了嗎?)」一個黃毛小子問。
「(誰是我的小朋友?你嗎?)」
「(對不起,我錯了,那是一隻可愛的小猴子。)」
「(沒錯,智商跟你也就不相上下的水平。)」一面回嘴,那雙黑眼睛又望向地上的甘小栗,這一次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雖然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甘小栗感受到他們態度中的高人一籌,這種高傲他曾經在來西服店的洋人身上遇到過,並不覺得稀奇,只是在眼下這樣特殊的境地,這群洋人之中還包括一個對自己「見死不救」的祖國同胞,令他尤為羞憤。
「(夠了,你們兩個快住口!)」
「(貝絲,別理他們,我們去打網球吧。)」
又有兩個白人女孩這麼說著,這夥人一起向著別墅的方向在道路盡頭消失了。
大概是離開船艙、在太陽地上曬了一會兒的緣故,甘小栗的力氣漸漸恢復了一些,一通檢查過後,他被人帶進一間寫著「觀察室」的房子,這間房子更像是一個特別寬敞的長廊,四面被圍起來,留了門和幾個窗子,房子正中一條過道,兩側是兩條大通鋪,從房子的一頭延伸到另一頭。甘小栗被扔進觀察室之後,房門重給鎖上,他看了大通鋪一眼,只見上面零零星星已經躺了幾個人。
他先是上上下下將自己摸了一遍,確保全須全尾,又隔著衣服摸了摸綁在肚子上的布包,布包里裝著甘小桃的碎鏡子和胡老闆的信,還夾著一點錢,至於在泉州準備的一點行李已經失散在旅途中。然後他把那躺在通鋪上的幾個人打量了一番,走到看起來最結實健壯的一個人旁邊,伸著腦袋訕笑著說:「大哥,小弟想請教您個事呀?」
對方穿著一件,光著膀子,皮膚黝黑髮亮,見有人過來,原本閉著的眼睛睜開一條縫,嘴一咧露出一線白牙:「你港。」
「大家為什麼會被關在這裡啊?」
那人歪著嘴笑了,反問:「你不是想去馬來亞嗎?坐統艙去馬來亞的都得到這裡關上十天,十天過後沒得病才能走。」
甘小栗暗自消化了一下這話的意思,想起剛才「藍眼珠」對自己的一頓檢查,稍微有點明白,又問:「就是不坐統艙的人可以不用來這裡?」
「來個鳩但,鬼佬怕的是窮人染病傳給他們,有錢人過來才不用受這份罪。」
所以買了四人艙船票的張靖蘇和肖海壓根兒不用出現在這兒,這會兒大概早就已經抵達檳榔嶼了,甘小栗沮喪地想。
那人翻身坐起來,在床鋪上騰出一個空位:「你一個人來的嗎?」
「不,我跟……跟船來的,我下船比較早。」甘小栗順勢承情,挨在旁邊坐了下來:「大哥廣東人吧?」
「不然呢?我聽你說話,你是北方人?」
呃……對於廣東人來說,這個判斷也沒有錯……
兩個人各說了一下家鄉,陌生人之間往往就是靠這種話題拉近距離,當他們的人際距離仿佛已經有點近的時候,甘小栗忍不住講:「我剛才碰見個人,明明說的中國話,卻是跟一幫洋人在一起的。」
「他啊,密斯特簡,大人物呢,在這裡也沒有個一官半職的,整天只知道泡妞,除了洋人就屬他犀利,聽說去英國讀了點書,回來讓人按洋人的叫法喊他。」對方說完停頓片刻,從牙縫中擠出一口唾沫吐到地上。
第13章聖約翰島的大人物(二)
聖約翰島檢疫站的生活跟坐牢差不多。
像甘小栗這樣的來南洋謀生的中國勞工被稱為」客「,凡客禁止離開檢疫站的觀察室,只有在一天當中的特定時刻,才能到室外活動。而「室外」,指的是一個四面帶角樓的院子,角樓上有警衛二十四小時站崗。每天提供有兩頓飯,由大桶裝著抬入觀察室,剛來觀察室的客們多半還會覺得這裡的伙食難以下咽,可一旦呆上幾天,大概豬食也吃得。
跟甘小栗聊天的廣東仔叫「祥仔」,生得一對又深又彎的雙眼皮,大鼻頭、厚嘴唇,是個地地道道的廣東人。他絕口不提自己過去的經歷,也沒交代是怎麼來到這座島上或是來了幾天。
從體格上看,他讓甘小栗聯想到阿旺,親切感憑空就多了起來。
祥仔對聖約翰島的檢疫站似乎比較了解,他跟甘小栗講了檢疫站里的層級關係,比如長著黃鬍子的英國佬是這裡最大的官,他手下有一支配槍的英國警衛小隊,也有幾位醫生負責給上島的客做健康檢查;在這些人之下,是一群掛著橡膠棍的守衛,都是馬來亞當地土人,負責維持檢疫站的秩序,也幹著各種粗活;至於客,只比囚犯好上那麼一丁點。
甘小栗很羨慕祥仔有一種看透島上生活的態度,祥仔甚至跟把守觀察室大門的土人守衛相當熟絡,有時候還能想辦法找守衛換點捲菸來抽。